我刚把一只脚搭上井口的青石板,后颈突然被穿堂风灌得发凉。
回头时,悼靴郎还在碑林空地上走。
半只磨秃了的黑布鞋套在它脚上,每一步都像在拓印某种刻进骨缝的节奏——左脚拖半寸,鞋跟蹭着石板发出“刺啦”声;右脚顿三分,鞋尖压出个浅白的月牙印。
这是老皮当年偷镇静剂时的步频,我蹲在病房暖气片后数过三百七十六次,连它尾巴尖扫过墙角蛛网的弧度都记得。
“阿丰哥哥。”摇芽的声音从身侧飘来。
她攥着铜铃的手悬在半空,发梢沾着井壁的青苔,“我想……”话没说完,惊云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银毛炸成团,前爪虚虚按在她脚边。
它喉咙里滚着闷雷似的低吼,竖瞳映着碑顶的月光——这是它护着受伤幼崽时才会有的架势。
我拍了拍惊云的背,它立刻收了爪,退到我脚边趴下,尾巴尖却还绷得笔直,盯着悼靴郎的方向。
我弯腰捡起脚边半块碎砖,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是和鼠群约定的“安全区”。
摇芽看懂了,咬着唇退进圈里,铜铃在腕间轻晃,声音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它要你走多久?”我走到悼靴郎五步外站定。
它没停步,布鞋底与石板摩擦的“哒”声里混着破棉花的窸窣:“走到有人记得为止。”
这句话像根细针,直接扎进我后槽牙。
老皮说过,鼠族替人守愿,短则三载,长则七世,可眼前这双鞋的鞋帮都褪成了灰白色,鞋底磨得能看见脚趾骨的形状——它到底替老皮走了多少个晨昏?
我蹲下身,借着月光去看那破鞋。
鞋尖的布面裂了道指宽的缝,露出里面塞着的东西——不是老皮常藏的碎米,是半张泛黄的纸角,边缘还留着鼠牙啃过的锯齿印。
我屏住呼吸抽了抽,那纸角竟带着股熟悉的来苏水味——是安宁医院三年前的值班表,我在护工值班室偷看过,表头印着“2021年3月”。
“哥哥。”
软糯的童音从井道传来。
小满光脚踩着绳梯往下挪,铁皮青蛙在他手里撞得叮当响,“芽芽姐姐说下面有糖吃,可我只找到这个。”他晃了晃青蛙,绿漆剥落的地方露出锈红,正是今早他哭着找了半小时的玩具。
我刚要应他,忽然听见一声走调的哼鸣。
是小满在哼歌,声音像被揉皱的旧手帕,却让我浑身一震——那是母亲教我的童谣,她总在给妹妹扎小辫时哼,尾音会往上挑半拍,和小满跑调的“嗡”声叠在一起,竟诡异地合了拍。
脚下的石阶突然震颤起来。
我伸手按住地面,能摸到石皮下有活物在翻身——是地气,和老皮第一次引我感知时的震颤一模一样。
井壁的水痕泛着银蓝,连悼靴郎脚下的影子都开始扭曲,像被投进了流动的河。
“这声音……它听过。”悼靴郎的脚步猛地顿住,歪头盯着小满,灰扑扑的眼珠里浮起层水雾。
我喉结滚动。
七年前的冬夜,我缩在病房床角发抖,嘴里无意识哼着这首童谣。
老皮就是那时从暖气片后探出脑袋的,它灰毛上沾着墙皮,小眼睛亮晶晶的,像突然被点亮的煤块——那是它第一次听懂人话的夜晚。
“小满,接着唱。”我冲他招招手。
男孩歪着脑袋看我,见惊云没炸毛,便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两条腿晃啊晃,把童谣哼得七零八落。
左手背的啮痕印开始发烫,那抹红光跳得更快了,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我闭紧眼,顺着发烫的脉络往下探——意识突然被撕开道裂缝。
我同时站在三条街上。
第一条是母亲常去的菜巷。
青石板缝里长着野葱,穿蓝布衫的女人提着竹篮,篮里躺着半颗糖葫芦。
一只灰鼠从她脚边窜过,嘴尖沾着糖渣,正往墙根的砖缝里钻——那是老皮,它偷藏的不是粮,是我妹妹趴在窗台说“想吃”时,母亲摸口袋的叹息。
第二条是黑帮焚屋的后巷。
火舌舔着焦黑的房梁,一只鼠影从火堆里窜出,嘴上叼着枚银戒指——那是母亲的婚戒,妹妹被拖走前,它攥着我衣角喊“哥哥救我”时,母亲正用这枚戒指划开自己的手腕,在墙上写“报警”。
第三条是医院围墙外的排水沟。
污水漫过鼠背,老皮拖着断腿爬行,尾巴尖渗着血,身后的水痕被染成暗红。
它嘴中咬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我刚才从鞋里抽出的值班表,表头“2021年3月”的“3”字,被血泡得晕开,像朵畸形的花。
“咳——”我猛地抽回手,腥甜的血沫溅在石板上。
那血不是红的,是泛着金属光泽的黑,黏糊糊的像浸了鼠血的浆糊。
“阿丰哥哥!”摇芽扑过来,铜铃撞在我胳膊上,凉丝丝的手托住我后腰。
她的铃音急得跑了调,“你、你脸色比碑乳娘的奶还白!”
我抹了把嘴,摇头示意没事,余光却瞥见悼靴郎跪在地上。
那双破鞋彻底散了架,鞋帮和鞋底分家,像两片被踩烂的枯叶。
它低头盯着碎鞋,前爪轻轻扒拉其中一片,动作和老皮扒拉我掉在地上的药片时一模一样。
我蹲下去,捡起那片鞋底。
内层的布里密密麻麻刻着小字,是用鼠牙一下下啃出来的,歪歪扭扭却清晰:“护工李四三,左小指缺半截”“院长办公室暗格,钥匙串第三枚”“黑车司机左耳有痣,常去红月亮洗浴”……最后一行字刻得最深,几乎要穿透布里:“告诉陈丰,别回来。”
喉咙突然发紧。
我想起老皮最后一次钻进通风管前,也是这样用尾巴尖戳我的手心——它总说自己是偷粮的贼,可它偷的哪是粮?
是真相的碎片,是仇恨的火种,是我在黑暗里摸黑前行时,掌心里那点暖得发烫的光。
“路我记下了。”我把鞋底塞进大衣内袋,那里还留着老皮最后的体温,“你歇会儿吧。”
悼靴郎抬头看我。
它灰扑扑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像老皮叼到花生米时的机灵。
下一秒,它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烟。
等我再眨眼,空地上只剩那双散架的破鞋,沾着泥和血,静静躺在月光里。
风穿过井道,送来一句极轻的话,像老皮用尾巴尖扫过我耳尖:“现在,轮到你替我走了。”
我握紧袖中左手。
啮痕印还在发烫,可这次不是痛,是灼烧般的热望——老皮用三十六次生死替我铺的路,碑乳娘用碑中执念托着的命,我该怎么走?
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记住,为了那些把名字刻进碑里的“没出生的孩子”,为了那个在暖气片后发抖的自己。
我转身往出口走,走了十步又回头。
那双破鞋还在原地,月光给它们镀了层银边。
惊云不知何时凑过去,用鼻尖轻轻碰了碰鞋底,像在确认什么。
小满还在哼童谣,声音飘得很远,混着井壁滴水的脆响,倒比刚才顺了些。
“阿丰哥哥!”摇芽追上来,铜铃在她腕间晃出细碎的光,“你看——”她指着碑林深处。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
啃碑祖不知何时从地缝里钻了出来,它弓着背站在残碑堆前,前爪一挥,二十多只灰鼠叼着新翻的红土从四面八方涌来。
月光下,红土泛着湿润的光泽,像刚渗出血的伤口。
我抹了把脸,加快脚步往井口走。
左手背的啮痕印还在跳,可这次,我没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