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山风凛冽。胡老扁在石敢当和老耿等游击队员的护卫下,举着火把,沿着崎岖险峻的山道向石家寨疾行。胸口伤处随着急促的呼吸隐隐作痛,但他脚步未停,脑中飞速盘算着应对之策。
疫情如火,分秒必争。更棘手的是那潜藏在暗处的毒刺——日军的阴谋和内鬼的威胁。
临近子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石家寨。寨门紧闭,墙头火把摇曳,守夜的寨丁神色紧张,见到石敢当归来才连忙放下吊桥。寨内一片死寂,往日的炊烟与人声被一种压抑的恐惧所取代,只有几处院落传来压抑的咳嗽与呻吟。
“病患都集中在寨子东头的祠堂,”石敢当声音沉重,“按您传来的法子,已经隔开了。但……情况不好,又躺下了三个。”
胡老扁点点头,顾不上休息:“直接去祠堂。”
石家寨祠堂本是供奉先祖、商议大事的肃穆之地,此刻却弥漫着草药与秽物混合的酸腐气息。十余名病患躺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男女老幼皆有,个个面赤高热,神昏谵语,有人身上已现紫斑。两个寨中老者(略通医术)正满头大汗地煎药、擦拭,却显然力不从心。
胡老扁一进门,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全场。病气深重,且有交织混杂之感。他立刻吩咐:“所有人,口鼻蒙上浸过醋的布巾!已发病者按症状轻重分开!呕吐物、排泄物即刻用石灰掩盖清理!”
他亲自上前,逐一诊察。脉象或洪大滑数,或细促沉伏;舌苔或黄燥起刺,或焦黑如炭。病势较营地那几人更为凶险,显然接触病原更早、更直接。
“热毒炽盛,内陷营血,扰动心神。”胡老扁心中有了判断。此疫戾之气凶猛,非一般清热解毒方剂可制。
他迅速开出两张方子,一张针对热入气分、高热烦渴者,以白虎汤合黄连解毒汤重剂,佐以大青叶、紫草凉血;另一张针对热陷营血、神昏发斑者,急用清营汤送服安宫牛黄丸(幸而他随身带了几颗救命用的成品),并辅以犀角地黄汤加减(以水牛角浓缩粉代犀角)。
“立刻照方抓药!所有药材,必须是我或柱子亲自检查过、确认无虞的!”胡老扁将方子交给石敢当,语气不容置疑,“另取大量金银花、野菊花、蒲公英,煎煮大锅汤药,凡未病者,无论老幼,每人每日饮两碗以作预防。寨中水井、房舍周边,遍撒石灰,燃苍术、艾叶避秽。”
安排完这些,他又让柱子带人,用针灸为重症者紧急泄热开窍——十宣放血、刺络拔罐,缓解其危象。
一时间,祠堂内药气蒸腾,银光闪动。胡老扁虽面色苍白,额角沁汗,但手法稳准迅捷,眼神专注如磐石。他那份沉静与笃定,仿佛无形中稳住了惶惶的人心。连原本焦急失措的石敢当和寨老们,也渐渐找到了主心骨,依令行事,秩序悄然恢复。
忙碌至东方泛白,最危重的几个病患的高热终于稍退,紫斑未再新增,胡老扁才略松了口气。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控制,病根未除,且这疫毒来路诡异,必须彻查。
他洗净手,走到祠堂外透气。石敢当跟了出来,双眼布满血丝,满脸愧色与愤恨。
“胡神医,大恩不言谢……这背后下黑手的畜生,我石敢当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那个摔死的管事叫石老三,平日还算老实,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和一个十岁的娃。我查了,他老娘说,前几天石老三下山回来,确实魂不守舍,还拿回一小包洋钱……我怀疑,寨子里还有他的同伙,或者……被收买胁迫的不止他一个!”
胡老扁望着晨雾缭绕的山寨,缓缓道:“石寨主,此事需从长计议,急躁不得。鬼子此计狠毒,一石三鸟:散播瘟疫削弱你我;离间寨子与游击队;若我们因追查内鬼而人人自危、互相猜忌,则内部自溃。我们现在的每一步,都可能落在他们算计中。”
“那……难道就忍着?”石敢当握紧拳头。
“当然不。”胡老扁目光深邃,“但要换种法子。鬼子用阴毒之计,我们便以阳谋破之;他们想制造恐惧猜疑,我们便用‘仁心’聚拢人心,让暗处的鬼祟无所遁形。”
他招手让石敢当附耳过来,低声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石敢当起初疑惑,继而眼神渐亮,用力点头。
天亮后,石家寨祠堂前敲响了聚众的铜锣。所有未染病的寨民,都被召集而来,人人面带忧惧,不知祸事将临何方。
石敢当站在台阶上,身边站着胡老扁和老耿。他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乡亲们!寨子遭了难,遭了恶人暗算!有人把带了瘟病的脏东西,混在药材里送进了寨子,害了咱们的亲人!”
人群一阵骚动,惊怒交加。
“我知道,有人心里在猜,是不是外来的游击队带来了晦气?是不是我石敢当引狼入室?”石敢当声音陡然提高,“我告诉你们,不是!野人谷的游击队,一样中了招!他们比咱们发现得早,处置得快,胡神医更是拼着伤没养好,连夜赶来救咱们!这是恩人!”
他指着胡老扁:“胡神医说了,这病能治,能防!但需要咱们所有人齐心!从今天起,一切按胡神医的规矩办:喝预防药,讲卫生,隔离病患。这是为了保住咱们石家寨的血脉!”
接着,石敢当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举动。他噗通一声,朝着祠堂方向跪了下来,那里躺着染病的寨民。
“我石敢当身为寨主,用人不察,致使奸人混入,害了乡亲,有罪!”他咚咚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虎目含泪,“但眼下,救命要紧,揪出内奸更要紧!我知道,可能有人是被逼的,被骗的,或者家里有难处,才做了糊涂事。现在,我当着全寨老少的面发誓:只要自己站出来,说明白,供出主使,我石敢当以先祖名义起誓,既往不咎,保你全家平安!若是被查出来……”
他猛地抽出腰刀,寒光一闪,狠狠劈在身旁的石阶上,溅起火星:“犹如此阶!”
恩威并施,情理交加。寨民们情绪激荡,既有对瘟疫的恐惧,也有对寨主担当的动容,更有对暗中下毒者的切齿痛恨。人群嗡嗡议论,目光下意识地在彼此脸上扫过,猜疑并未完全消除,但一种同仇敌忾、共度难关的气氛,开始悄然凝聚。
胡老扁适时上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医者父母心。在病魔面前,没有山寨、游击队之分,只有需救治的同胞。我已查明,此疫虽凶,但传播有径,可控可防。接下来几日,我会与寨中懂药理的乡亲一起,配制更效的方药,并教大家辨识药材真伪、防范投毒之法。望大家信我,共克时艰。”
他没有疾言厉色地追查,而是将重点拉回到“救治”与“传授”上,无形中消解了不少紧张。许多寨民,尤其是家中有病患的,眼中燃起了希望。
集会散去后,胡老扁并未停歇。他让石敢当找来寨中几位最熟悉后山采药路径和药材特性的老人,以“研制新方、需本地特有药材”为由,详细询问近日寨中人员出入、药材采集晾晒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那批“陈皮”的来龙去脉。问话似闲谈,却在抽丝剥茧。
同时,他让柱子带着几个机灵的游击队员和石家寨青年,以“巡查水源、清理污秽”为名,暗中留意寨中是否有行踪诡秘、或与已死石老三过往甚密之人,特别是近日有否异常接触外来物品。
平静的水面下,细密的网正在无声撒开。
第三天夜里,转机出现了。
一个负责在寨子西门附近熬制预防药汤的年轻寨民,在换班时,偷偷找到石敢当的心腹,交上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布包,神色惊恐:“这……这是我在柴垛底下捡的……不敢声张。”
布包里是几块吃剩的、印着日文的压缩饼干,和一小卷用防水油布包着的崭新“联合准备银行”纸币(日伪货币)。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张揉皱的字条,上面用生硬的汉字写着:“事成,另一半藏老地方,速离。”
字条没头没尾,但“事成”二字,触目惊心。显然,这是内鬼与外界联络的凭据和报酬,或许是慌乱中不慎遗落,或许……是有人故意抛出,想搅浑水?
胡老扁仔细检查了饼干和纸币,对石敢当道:“东西是新的,来自山外无疑。此人应该还在寨中,甚至可能因为瘟疫封锁,还没来得及走,或者……还在等待下一步指令。”
“老地方……”石敢当皱眉苦思,“寨子附近能称得上‘老地方’的隐秘之处……”
“寨主,”旁边一位采药老人忽然迟疑道,“后山那个废弃的炭窑,石老三他爹在世时曾在那儿烧过炭,石老三小时候常去……算不算‘老地方’?”
石敢当眼睛一亮!
事不宜迟。胡老扁、石敢当、老耿立刻带了七八名最可靠精干的队员,趁着夜色,悄然潜往后山废弃炭窑。
炭窑位于一处背阴的山坳,藤蔓半掩,荒废已久。众人屏息靠近,果然发现窑口附近有新鲜脚印和拖拽痕迹。窑内漆黑一片,隐隐有微光和人声!
石敢当打个手势,队员们迅速散开包围。老耿掏出一面小镜,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从窑口缝隙向内窥探。
只见窑洞深处,一点油灯如豆,映着两个身影。一人背对窑口,正在低声抱怨:“……寨子封了,根本出不去!另一半钱拿不到,这鬼地方一刻也不想待了!” 听声音,竟是寨中一个负责巡夜的小头目,名叫石贵!
另一人声音尖细些,带着惶恐:“贵哥,现在咋办?瘟疫要是控制住了,寨主和那神医肯定会往下查……老三死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们?我……我家里还有老娘……”
“闭嘴!沉住气!”石贵低喝,“皇军……不,那边说了,只要咱们把寨子里防疫的情况,特别是那神医用了什么方子、怎么布置的,摸清楚传出去,就算大功一件!到时候,接应咱们出去,钱一分不少!”
听到此处,窑外众人怒火中烧!果然是内鬼,而且不止一个!还在企图向外传递防疫情报,破坏救治!
石敢当目眦欲裂,就要冲进去。胡老扁一把按住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窑内,做了个“听下去”的手势。他要听听,是否还有更深的内情或同伙。
只听那石贵继续道:“……明天,你想办法去祠堂帮忙送药,看看他们用的都是什么药,分量如何。我找机会去寨墙边老地方,把情报塞进石头缝。只要那边知道他们怎么防的,就能再想法子破掉!这寨子和游击队,迟早完蛋!”
够了!
石敢当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脚踹开挡在窑口的朽木,暴喝一声:“好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窑内两人惊得魂飞魄散!石贵反应快,伸手就去摸腰间的柴刀,同时一脚踢翻油灯,试图趁黑逃跑。但他快,老耿和游击队员更快!几道黑影如豹子般扑入,瞬间将两人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油灯被重新点燃,映出石贵和另一名寨民(是寨中一个负责挑水的帮工)惨白如纸、惊恐万状的脸。
“寨主!寨主饶命啊!”那帮工涕泪横流,“是石贵逼我的!他说不干,皇军就杀我全家……那药跳蚤也是他让我趁晾晒时,混进陈皮堆里的……”
石贵面如死灰,兀自强辩:“寨主,别听他胡说!我们是被冤枉的!是这胡神医,他来历不明,说不定瘟疫就是他带来的……”
“住口!”石敢当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在石贵肩上,“人赃并获,还敢攀咬恩人!说!除了你们,还有谁?外面接头的是谁?”
胡老扁走上前,平静地看着石贵:“你的眼白泛黄,舌边有齿痕,脉象弦滑而数,肝气郁结,胆热炽盛,近日是否胁肋胀痛、口苦咽干、失眠多梦?”
石贵被这突如其来的“诊病”问得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心术不正,郁火内积,已伤肝脾。即便没有今日之事,日久也必生恶疾。”胡老扁语气淡然,却字字如针,“为些许钱财,卖寨求荣,引疫害亲,天地不容。你以为鬼子真会重用你这等无信无义之徒?事成之后,你不过是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甚至可能被灭口,以绝后患。”
这番话,不仅直指其生理病态,更揭破其心理恐惧与可悲下场。石贵脸色变幻,心理防线终于崩溃,瘫软下去,喃喃道:“是……是镇上‘济生堂’药铺的管账先生牵的线……他说是皇军……不,日本人的意思……事成之后,许我当维持会长,管山下两个村子……”
真相大白。内鬼落网,联络渠道浮出水面。
胡老扁对石敢当道:“石寨主,此二人如何处置,由你寨规决定。但眼下,他们的口供和那张字条,或许还有用。”
石敢当深吸一口气,压下杀意,沉声道:“押回去,严加看管!明日,我要当着全寨老少的面,公审这两个败类!也让大伙都看看,鬼子的糖衣炮弹和狠毒心肠!”
他转向胡老扁,抱拳深深一揖:“胡神医,若非您妙计安定人心,暗中查访,又临机决断,这两个祸害不知还要隐藏多久,酿成多大灾祸!您这不仅救了寨子百姓的命,更救了石家寨的魂!这‘仁心伏寇’四字,您当之无愧!”
胡老扁扶起他,望向东方渐露的晨曦。祠堂那边,药香依旧飘散,病患的呻吟似乎减轻了些。山寨在经历毒疫与背叛的剧痛后,正慢慢苏醒。
“仁心,是医者的本分,也是凝聚人心的力量。”他缓缓道,“而寇,无论明枪暗箭,疫病诡计,只要人心不散,正道不孤,终可伏之。石寨主,清理门户之后,防疫救治不可松懈,与游击队的盟约,更需坚如磐石。鬼子的阴谋,绝不会只有这一次。”
石敢当重重点头,眼神坚定:“经此一事,石家寨上下,与游击队、与胡神医,生死同命,再无猜疑!这‘山河义旅’,算我石家寨一份!”
晨光刺破最后一丝黑暗,照亮了山寨的屋瓦和远山的轮廓。一场由无形疫魔与有形奸细构成的困局,终以仁心凝聚、智勇双全而初告破解。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风雨,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