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逸拄着刀,站在一片狼藉中。甲胄染血,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
学员们正在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丝完成任务的兴奋。
赵虎走过来,脸上带着敬佩:“田教习,刚才多亏您了!您那一刀,真够劲!”
田逸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生命的躯体。恶心感再次涌上,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走到一旁,扶着一棵大树,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小黑踱步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
田逸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冰凉的手感受到一丝温暖。他抬头,望向黑风岭深处。
第一次任务,第一次杀人。
心理的坎,似乎就这么跨过去了。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只是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手里的刀,也更沉了。
但路,还要继续走。
“收拾一下,休整半个时辰。”田逸转身,对学员们下令,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然后,进军黑风寨。”
黑风岭的烽烟散尽,田逸带着队伍返回皇都时,已是半个月后。
去时百人整队,归时多了十几辆大车,上面捆着俘虏,堆着缴获的兵甲粮草,还有些从匪巢地窖里起出的、沾染着血迹的金银。
队伍里也多了几十个空位,永远留在了那片险恶的山岭。
田逸走在队伍最前,软甲上的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脸上多了几道被树枝刮出的浅痕,眼神却比离开时沉静了许多,也锐利了一些。
胯下的驮马打了个响鼻,皇都巍峨的城墙已在望。
没有盛大的凯旋仪式,夏远早就传下话,剿匪是分内事,不兴虚礼。
队伍在城外军营交割了俘虏和物资,学员就地解散休沐,田逸则被一名内侍领着,径直入了宫城,却不是去正殿,而是绕到了御花园深处一片临水的暖阁。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鲁飞那大嗓门在嚷嚷。
“老田怎么还没到?这酒我都温三遍了!再温味儿都窜了!”
“急什么,从军营过来总要点时辰。”这是夏远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我能不急吗?这可是咱老田头回单独领兵出去,听说还见了血,老子得好好给他压压惊!”
田逸站在门外,听着里面毫无帝王将相仪态、只有兄弟间熟悉的拌嘴,一路紧绷的心弦忽然就松了下来。他吸了口气,推开阁门。
暖阁里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
当中摆着一张普通梨木方桌,上面几样简单却热气腾腾的菜肴,一大坛开了封的酒香气四溢。
夏远一身家常青袍,挽着袖子,正拿筷子拨弄着一碟花生米。鲁飞则蹲在炭炉边,拿着蒲扇对着炉上的酒壶猛扇,见他进来,眼睛一亮,腾地站起。
“老田!可算回来了!”
夏远也抬起头,目光在田逸身上扫了一圈,看到他甲胄上的污痕和脸上的倦色,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笑道:“看来这一趟,收获不小。”
田逸卸下腰间那把卷了刃、沾着血的长刀,靠在门边,这才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他走到桌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鲁飞拉开的凳子上。
“累死老子了。”他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在讲武堂和军中,他早已习惯自称“属下”或“末将”。
夏远和鲁飞却仿佛没听见,鲁飞已经把温好的酒倒了一大碗,塞到他手里。“先喝口热的,驱驱寒气!宫里御酿,比咱们当年那老白干得劲!”
田逸捧着温热的酒碗,看着碗里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又看看眼前两张关切的脸。
夏远已是威震修仙界的青山之主,鲁飞也是统御一界的玄天界主,可此时此刻,他们就是陈青山和鲁飞,是自己过命的兄弟。
他仰头,咕咚咕咚,将一大碗酒灌了下去。酒液滚烫,沿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连日奔波的血腥和疲惫。
“痛快!”鲁飞拍掌,又给他满上。
夏远夹了一筷子炖得烂熟的灵兽肉放到田逸面前碗里。“慢慢喝,先吃点东西。事情,边吃边说。”
田逸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抓起筷子大口吃起来。几口热食下肚,身上才真正有了暖意。
他开始断断续续讲起黑风岭的事,讲鹰嘴涧的埋伏,讲第一次杀人时手抖得握不住刀,讲追击残匪时的山险林密,讲那个被他从匪徒刀下救下、却还是因伤重死在他怀里的年轻学员。
他说得平铺直叙,没什么慷慨激昂,甚至有些琐碎。鲁飞听得时而瞪眼,时而骂娘,听到凶险处,拳头攥得咯咯响。
夏远则一直安静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细节,比如匪徒的功法路数,黑风岭的地脉走向。
“……那匪首‘黑煞’,最后被赵虎那小子一箭射穿了膝盖,才擒住的。就是个筑基中期的散修,心法邪门,吸人血气练功,祸害了不少人。”田逸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
“杀得好!”鲁飞重重捶了下桌子,“这种杂碎,有一个宰一个!老田,头回见血,心里不舒坦吧?没事,多宰几个就惯了!当年我跟青山……”他话说到一半,瞥了夏远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没往下说。
夏远淡淡道:“第一次总会有些坎,迈过去就好。你做得对,该杀时没有手软,是好事。”他顿了顿,看着田逸,“不过,感觉如何?”
田逸沉默了一下,看着碗中酒液的倒影。“说不上来。当时脑子里是空的,就想着不能退,身后还有人。杀了之后,恶心,想吐,晚上做噩梦。”
他抬起头,扯了扯嘴角,“但现在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了。就是觉得,手里沾了血,这路,好像才真的算踏进来了。”
夏远点点头,目光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像是欣慰,又像是感慨。
“修仙路,本就伴着血雨腥风。能认清,能承受,便不算迷惘。”
鲁飞揽住田逸肩膀,用力晃了晃:“想那么多干啥!咱兄弟在一起,刀山火海也趟了!以后打架,二哥我罩着你!”
田逸被他晃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暖烘烘的。他拿起酒坛,给三只空碗都满上,端起来,看着夏远和鲁飞。
“青山,老鲁。”他没用尊称,也没叫陛下、界主,“这碗,敬咱们兄弟又聚一块儿!也敬……我总算没拖后腿。”
“屁话!”鲁飞眼一瞪,“咱兄弟谁跟谁?再说这见外话,罚酒三坛!”
夏远也端起碗,眼中笑意真切:“敬兄弟。”
三只粗瓷大碗重重碰在一起,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桌面。三人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冲上头顶,却让人畅快无比。
这一夜,暖阁里没有君臣奏对,没有修为高低,只有久别重逢的兄弟。
说着粗话,喝着烈酒,回忆着早已远去的、在另一个世界的平淡岁月,也展望着眼前这条充满荆棘却必须走下去的长路。
直到坛空菜尽,鲁飞抱着空酒坛鼾声如雷,田逸也眼皮打架,趴在桌上。
夏远看着两人,笑了笑,挥手让人取来厚毯给他们盖上。他独自走到暖阁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满天寒星。
身后是能托付生死的兄弟。
身前是波澜壮阔却危机四伏的天下。
这条路,或许比他想象的更难走。但幸好,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