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檀香袅袅缠绕梁柱,与殿内凝重得近乎凝滞的气息交织。百官垂首敛目,肩背绷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有鎏金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在晨光里缓缓流动。朱由检端坐龙椅之上,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目光如寒潭般扫过下方肃立的臣子,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今日朝会,先议一事。” 他抬眼示意王承恩,“念。”
王承恩躬身上前,双手捧着一份厚重的奏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清了清嗓子,原本略带尖细的嗓音陡然拔高,却又带着难以抑制的沉痛,一字一句地宣读起来:“陕西八百里加急!巡抚孙传庭有本上奏!”
满殿瞬间鸦雀无声,连风吹过窗棂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只听得王承恩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字字泣血:
“臣孙传庭,万死叩首陛下:臣奉旨于陕西募兵整训,然所到之处,触目皆是惨状 —— 饿殍塞道,腐臭之气仿佛穿透奏折扑面而来;十室九空,村落萧条得不见炊烟。所见青壮,尽皆面如菜色,骨瘦如柴,双手枯槁得无缚鸡之力,这般模样,焉能持戈杀贼、镇守疆土?民间早已罗掘俱穷,草根树皮食尽,实难招募敢战之士。”
“然,地方有司竟罔顾民命,仍持旧册,悍然下乡催缴历年积欠!胥吏如虎狼,锁拿拷打无所不用其极,搜刮之狠,连孩童口中最后半块糠饼都不肯放过。百姓鬻儿卖女,所得银钱亦难填其贪壑。臣亲眼所见,华县有白发老翁,为求免赋,叩首至额角流血,跪求无果后,悲愤之下一头撞向公堂立柱,血溅青砖;澄城有村妇,为保家中幼儿最后半升活命之粮,不堪胥吏逼迫,悬梁自尽于柴房!此非催赋,实乃逼反!臣每闻民间哀嚎,心如刀绞,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王承恩读到此处,声音已然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继续念道:“更有甚者,奸商巨贾囤积居奇,视民脂民膏为鱼肉!如今陕境粮价已飞涨至平年十倍,斗米千钱不再是书中虚言,‘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惨剧,日复一日遍地上演于三秦大地!臣巡查途中,见灾民争相抢夺路边观音土,腹中胀痛而死者不计其数,惨不忍睹!”
最后,王承恩几乎是泣血而读:“臣自知治陕无方,罪该万死,然为三秦百万生民,仍冒死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免除陕西全省钱粮赋税!并速拨巨额钱粮,以安垂死之民心,募敢死之壮士。若粮价不平,奸商不除,臣纵有兵马万千,亦无粮可食,无民可护!陕西…… 危在旦夕矣!!”
奏折念毕,整个皇极殿死一般寂静。那字字句句,仿佛带着陕西黄土的干裂与血腥气,弥漫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中,压得百官喘不过气。
“砰!”
朱由检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力道之重,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起,墨汁溅出,在明黄的奏疏上晕开点点黑斑。龙椅扶手的云龙纹饰仿佛都在震颤,他脸色铁青如铁,额角青筋隐现,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目光如同结了冰的利刃,扫过底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声音森寒刺骨:“都听见了?朕的巡抚,在陕西看到的不是子民,是饿殍!听到的不是民声,是哀嚎!你们说说,这事怎么办!都议一议,免赋税,控粮价。。”
风暴,瞬间被点燃。
户部侍郎钱士升几乎是踉跄着出列,袍角扫过地面,神色焦灼如焚,一脸愁苦地叩首:“陛下!万万不可啊!免陕西一省之赋,国库岁入立减数十万计!九边百万将士的粮饷、京师百官的俸禄、各地水利工程的开支,从何而出?孙传庭还要银、要粮,这…… 这无异于要掏空户部!如今国库空空如也,连官员俸禄都快难以支应,实在拿不出啊!” 他捶胸顿足,仿佛剜了他的心头肉。
“拿不出?” 朱由检嗤笑一声,语气森然,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朕看是不想拿!陕西百姓的命,在你钱侍郎眼中,还不如你户部账册上那几个干巴巴的数字重要?是不是要等到流寇席卷天下,把这北京城也围得水泄不通,你才肯把库房里的银子搬出来,带到地底下孝敬阎王?!到那时,你这户部侍郎,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钱士升被这诛心之语噎得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连连后退,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词。
御史郭兴治见状,立刻手持象笏出列,脊背挺得笔直,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义正辞严:“陛下!赦免钱粮乃旷世恩典,当慎之又慎!若独免陕西,则同样遭灾的山西、河南、山东等地如何自处?若各省皆来效仿求免赋税,朝廷法度威严何在?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臣恐天下税赋体系自此崩坏,朝廷将无以为继啊!” 他搬出 “法度” 与 “公平” 的大帽子,试图压制皇帝的决断。
“好一个‘后患无穷’!好一个‘法度公平’!” 朱由检怒极反笑,猛地走下御阶,龙袍衣袂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目光如寒刃直刺郭兴治,“依你之见,为了你这套所谓的‘法度’,就该眼睁睁看着陕西百姓死绝,让那王二之流的乱民把星星之火,燎成焚我大明江山的滔天烈焰?郭御史,你扪心自问,你这番言论,究竟是忠于朝廷,还是唯恐天下不乱,想在这累累白骨之上,标榜你的清名,博一个‘直言敢谏’的虚名?!”
郭兴治被这锐利的质问刺得面红耳赤,额头冷汗直冒,嘴唇哆嗦着,原本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再也说不出半句硬气话。
此时,都给事中章允儒缓步出列,语调平和,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从容,绵里藏针:“陛下爱民之心,天地可鉴。然,粮价之高低,乃市场供需使然,自有其运行之理。官府若强行限价,乃是与民争利,扰乱商道,恐使四方粮商裹足不前,不敢运粮入陕。届时市面无粮,饥荒更甚,岂非适得其反?望陛下三思,莫要因一时之怒,行鲁莽之举。” 这番话,俨然是站在 “经济规律” 的制高点上,试图劝说皇帝收回成命。
朱由检停下脚步,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章允儒。他一步踏前,身形如山岳般逼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惊雷炸响在章允儒耳边:“好一个‘与民争利’!好一个‘市场供需’!”
他手指几乎点到章允儒的鼻尖,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大殿:“朕来问你,那些守着满仓粮食,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却等着用百姓的骨头熬油喝的奸商,他们算哪门子的‘民’?!他们是吸我大明血、嚼我百姓骨的国贼!是蛀空社稷的蠹虫!”
“你章允儒,口口声声为他们张目,朕倒要问问 —— 你关中老家,你那几位连襟舅爷家中,可有在西安、延安经营粮号米铺的?!你这番‘高论’,是为公心,还是为你那几房大发国难财的亲戚,乃至你身后那群官商勾结的蛀虫们的私利?!”
“轰!”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雳。章允儒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汗出如浆,身体晃了晃,几乎瘫软在地。他身后几位与商贾有牵连的官员,也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皇帝锐利的目光,大殿之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与压抑的心跳。
碾压,在绝对的皇权与撕破脸皮的质问下,彻底完成。
朱由检不再看他们,转身大步回到御座之前,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威严:“传朕旨意!” 他声音如同洪钟,震荡殿宇,“陕西全省,自天启七年始,所有钱粮赋税,一概全免,为期三年!过往一切积欠,无论新旧,无论多少,一律勾销,不得再向百姓催讨分毫!”
“着内库立即拨付白银三十万两,漕粮五十万石,派精兵押送,日夜兼程,火速运抵陕西!交与孙传庭,专司赈灾、募兵、购置农具粮种!若仍有不足,准其随时奏请,朕自会另想办法,绝不推诿!”
“陕甘境内,所有米、麦、盐、布等民生必需之物,自旨到之日起,售价一律不得超过近五年平常均价的三成!胆敢阳奉阴违、囤积居奇、私自涨价者,” 他顿了顿,吐出三个冰冷刺骨的字,“视同谋逆!”
这还没完。朱由检看向内阁首辅施凤来和吏部尚书王永光,语气森然,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千钧之力:“拟旨,明发天下,特别是陕甘各州县及卫所!特许陕西巡抚孙传庭,遇下列情事,有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之权!”
“一、有敢阳奉阴违,继续催征已免钱粮者,无论官职高低,无论背景深浅,立斩不赦!”
“二、有敢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违反朕所定价令者,抄没全部家产,主犯立斩!家属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三、有敢散布谣言、蛊惑人心、煽动罢市,或勾结匪类、为乱地方者,以通敌论处,满门抄斩,族诛无赦!”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大殿内所有污浊之气涤荡干净,声音传遍殿内每个角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告诉孙传庭,朕把陕西的天,给他撑起来了!让他放开手脚,不必有任何顾忌,给朕杀出一个朗朗乾坤,还陕西百姓一条活路!若有人胆敢阻挠,无论是宗室、士绅、贪官、奸商,朕许他先斩后奏,朕为他担责!”
圣旨随着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携着皇帝的滔天怒火与无限信任,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宫墙,射向那片干裂的三秦大地。
消息不胫而走,陕西境内,饥民奔走相告,枯槁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久违的生气。无数人捧着官府发放的救命粮,面朝京师方向,泪流满面,长跪不起,嘶哑地高呼 “圣天子万岁”,叩首之声此起彼伏,响彻乡野。而西安、延安等地的官衙后宅与深宅大院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 贪官污吏、奸商巨贾闻讯,如遭雷击,面如死灰,双腿发软,有的甚至瘫倒在地,冷汗浸透官袍,心中只剩无尽的绝望与恐惧。
皇极殿内,朱由检拂袖而去,龙袍衣袂划过御案,留下一阵风。他身后,是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或惶恐,或敬畏,或复杂。他知道,这把火已经点燃,接下来,就看孙传庭如何用这柄尚方宝剑,在陕西那片焦土之上,劈出一条血路,为大明守住这西北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