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茯苓是在一片熟悉的药香和身体深处传来的、近乎麻木的钝痛中苏醒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她费力地掀开一线,入目的是临时营帐粗糙的顶棚,缝隙里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外面隐约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和篝火的噼啪声,混合着伤者压抑的呻吟,提醒着她危机尚未远离。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传来的是虚脱无力和经脉干涸般的刺痛。记忆如同潮水回涌,魔气池的凶险,赤炎的相认,裂穹的重光,支援的混战,以及最后那焚尽污浊也灼伤心魂的佛光……还有那些翻腾而起、冰冷刺骨的记忆碎片。
心湖已成雪原,空寂,寒冷,再无波澜。
帐帘被轻轻掀起,苏见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见她睁眼,脸上顿时露出惊喜:“茯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乱动!” 她快步上前,小心地将药碗放在一旁,伸手去探她的脉息。
“还死不了。” 白茯苓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语气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苏见夏心头一跳。她任由苏见夏探查,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外面情况如何?各派伤亡?可还有追兵威胁?”
苏见夏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快速答道:“多亏陆师兄他们及时支援,加上大梵音寺的高僧,围困各派的魔物和诡异虫群已被击退,伤亡……不小,但主力尚存。如今几派残存人员已合兵一处,正在休整。大梵音寺的慧觉大师说,秘境出口的波动似乎正在减弱,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所有幸存者,一起尝试突破。”
白茯苓点了点头,眼中没有丝毫意外或庆幸,只有一片沉寂的理智。她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聚力气,然后道:“叫大家都进来吧。有些事,该定下了。”
苏见夏看着她苍白冷漠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转身出帐。
不多时,陆时衍、沈清辞、路无涯、秦越、柳风、苏清欢、沈星河,以及化作人形、亦步亦趋跟在陆时衍身后、脸上写满担忧的赤炎,都陆续进了这顶不算宽敞的营帐。慧觉大师本也在受邀之列,但老僧似乎察觉到帐内气氛非同寻常,只在帐外驻足片刻,念了句佛号,便悄然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帐内顿时显得拥挤,气氛凝重得几乎化不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倚靠在简易床榻上的白茯苓身上。她脸上毫无血色,唇瓣干裂,唯独那双眼睛,清冷得如同淬了冰的寒星,扫过众人时,再无往日的温度,只有一种近乎裁决般的冷静。
“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白茯苓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秘境出口异动,迟则生变。我们必须在三日内,找到所有可能还活着的入境者,然后合力尝试打开通道。”
陆时衍沉声道:“此事已在安排,各派已派出小队向不同方向搜索,并留下联络标记。”
“好。” 白茯苓点头,目光转向陆时衍,“玄弋哥哥,出秘境后,我需要你陪我立刻前往极北冰原。”
极北冰原?龙族栖息之地?
陆时衍目光一凝:“去那里做什么?”
“取冰魄龙魂玉。” 白茯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物乃天地至寒至纯之精魄所凝,有稳固神魂、净化本源之效,是修复……神髓损伤的必需之物。”
修复神髓?!帐内几人瞳孔骤缩。需要用到冰魄龙魂玉来修复的神髓,其位格可想而知!陆时衍瞬间想到了什么,握紧了手中的裂穹。
白茯苓没有看他,继续道:“另一件必需之物,是凤族的涅盘凰血晶。此物蕴含无限生机与造化之力,可重塑破损根基,点燃神性之火。”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第一次,平静无波地,落在了帐内一角那道冰蓝色的身影上,又极快移开,仿佛只是看了一眼无关紧要的摆设。
“两样东西,缺一不可。” 她的声音在帐内回荡,冰冷而清晰,“拿到它们,修复主神青珩受损的神髓,助他重归神位,统御秩序,结束这三界因神位空悬而日益加剧的混乱与魔患。”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修复主神青珩的神髓!助他回归!这……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万年前泠音战神未竟的使命?或者说,是她为自己设定的、最后的……责任与解脱?
沈清辞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万载寒冰骤然崩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却又在瞬间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僵直。他看着她,她却不再看他。
陆时衍深吸一口气,金色眼眸中闪过复杂光芒,最终化为坚定:“我明白了。我陪你去。龙族领地,凤族秘境,皆非善地,我与你同往。”
“嗯。” 白茯苓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既定计划的一部分。然后,她的目光转向站在陆时衍身侧、眼巴巴望着她的赤炎。
“赤炎。” 她唤道,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待此间事了,你若愿意,可随我回魔界。” 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回青云宗也可,陆师兄和见夏他们会照顾你。”
魔界!她果然还是选择了这条路!路无涯血瞳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
赤炎却毫不犹豫地用力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依赖和坚定:“我跟茯苓姐姐!姐姐去哪里,赤炎就去哪里!魔界……魔界我也不怕!” 他挺了挺小胸脯,努力做出勇敢的样子。
白茯苓看着他,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轻轻点了点头。
帐内的空气却因为“魔界”二字而更加凝滞。沈清辞周身的寒意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冻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冰的沈清辞,忽然向前踏出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打破了某种维持了许久的、脆弱的平衡。他冰蓝色的眼眸死死锁住白茯苓,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终于无法再掩饰。
“那我呢?”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沙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挤出,“白茯苓,你安排了一切,玄弋,赤炎,甚至魔界……那我呢?我当如何?”
他的质问,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白茯苓终于再次看向他,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她迎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红唇轻启,吐出四个字:
“各安天命。”
各安天命。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最锋利的冰刃,瞬间割裂了所有残存的念想与可能。将两人之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联系,彻底斩断。从此你是高高在上的主神青珩,我是隐匿魔界的……魔后,再无瓜葛,各自……听天由命。
“好……好一个各安天命!” 沈清辞猛地低吼出来,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冰封的表象。他胸口剧烈起伏,冰蓝色的眼眸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染上赤红,死死盯着白茯苓,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那我们的孩子呢?!”
“沈砚翎还在青云宗!等他长大了,你也要告诉他‘各安天命’吗?!”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头顶!将所有的心绪、算计、安排,都炸得粉碎!
孩子?!
白茯苓和沈清辞的……孩子?!
苏见夏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药汁四溅。她捂住嘴,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辞,又猛地转向白茯苓。陆时衍身躯剧震,握着裂穹的手青筋暴起。秦越、柳风、苏清欢、沈星河全都僵在原地,满脸骇然。赤炎也呆住了,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震惊。
白茯苓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她瞳孔骤然收缩,血色尽褪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人色,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猛地看向沈清辞,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深埋雪原之下的、被她强行遗忘或封印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这个名字,而开始疯狂地挣动、碎裂。
沈砚翎……
那个名字,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
然而,就在这死寂般的、被“孩子”二字炸得一片空白的震惊中,另一道森寒冷戾、带着滔天怒意与不容置疑占有欲的声音,如同地狱魔音,骤然响起,将刚刚掀起的惊涛骇浪推向更加混乱疯狂的深渊!
“放屁!”
路无涯一步踏出,周身压抑的魔气轰然爆发,暗红魔焰在他眼中疯狂跳动,他死死盯着沈清辞,又猛地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白茯苓,声音如同万载玄冰碰撞,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与宣告:
“沈砚翎——是老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