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州城破了。
破得没有一点悬念。
那些被关在城门外的溃兵,为了活命,甚至比辽东军更加疯狂地去撞那扇原本是通往生路的城门。当木头撞击的声音混合着城头上绝望的叫骂声响彻云霄时,瞿能只是冷眼旁观。
直到城门终于在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塌。
溃兵们像洪水一样涌进去,紧接着,这股洪水就被身后跟上来的黑色铁骑彻底淹没。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脆响,成了义州城这个黄昏里唯一的主旋律。
街道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朝鲜兵。
他们跪在地上,把脑袋死死地贴着地面,手里捧着自己的兵器,瑟瑟发抖,祈求那些身材高大的异国骑兵能放过自己一条狗命。
瞿能勒住马,马蹄在一滩还没干的血迹旁停下。
他随手把刀上的血珠甩掉,对着身后的亲兵喊了一嗓子:“传大帅令!”
“破城之后,不封刀!”
这一声喊,瞬间让周围那些跪在地上的降兵心里凉了半截。
但瞿能紧接着的下一句,却又让这帮人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
“但不许滥杀!不许奸淫女人!”
“你们是兵,不是那帮只会糟蹋不如自己的畜生!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裆,老子就替他割了!”
瞿能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个骑兵的脸,“想发财?行!府库里的那个金银,城里那帮这几天天天在城头上骂咱们的贵族大户,那就是给你们准备的!”
“抢钱,那是本事!抢女人,那是孬种!”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一阵震天的应喝声。
这才是这支军队最可怕的地方。
他们野蛮,但有纪律。
他们贪婪,但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
蓝玉用这半年的时间,给他们灌输了一个道理:跟着大帅走,那是去赚大钱、过好日子的;当土匪,那是没出息的下三滥。
于是,一场有底线的掠夺,在义州城里迅速展开了。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朝鲜贵族和富户们,这会儿遭了殃。
他们那雕梁画栋的宅院,成了骑兵们最好的寻宝地。
大门被踹开。
里面传来的不是女人的惨叫,而是那些肥头大耳的老爷们杀猪一般的求饶声,和骑兵们翻箱倒柜时兴奋的大笑。
“好家伙!这帮高丽棒子真有钱啊!”
一个骑兵从一个大地主的床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楠木箱子。一刀劈开锁头,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黄橙橙的金条和白花花的银锭。
“这得多少?够咱们全队喝一年好酒了吧?”
另一个骑兵一边往怀里揣银子,一边还不忘踹了那个地主一脚:“老狗!前几天还在城头上喊着要把咱们剁碎了喂狗是吧?来啊!你也剁一个还是咋地?”
地主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哭喊着:“那不是我喊的啊!那是当兵的喊的!我是良民啊!”
而在街道的另一头,周兴也进了城。
和他一起进来的,是后勤司带着的一长串大车,和早就准备好的宪兵队。
这个曾经落魄的文人,现在可以说是辽东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他坐在那辆特制的加宽马车上,手里拿着个算盘,一双眼睛在昏暗的火把光亮下,精明得吓人。
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对着身边的书吏和宪兵喊道:“快快快!都别愣着!”
“第一队!去粮仓!给我把每一粒米都数清楚了!贴上封条!少一颗我拿你们是问!”
“第二队!去武库!把那些破铜烂铁都收起来!虽然咱们看不上,但这都是生铁啊,拉回去炼一炼还能打锄头!”
“第三队!去衙门!把户籍册子给我找出来!这可是咱们这次最大的‘收获’!”
周兴一边指挥,一边搓着手,嘴里还在嘟囔着:“发了发了……这把只要把本钱收回来,剩下的全是赚的……”
不一会儿,第一队的队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周大人!粮仓查过了!这里是边囤重镇,那个粮食堆得都能把人埋了!粗算得有三十万石!”
“三十万石……”
周兴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在心里飞快地拨算盘。
“这够咱们那三万镇北军,还有新来的流民,舒舒服服吃上半年了……好!好得很!”
“让车队赶紧装!今晚不睡觉也得给我往回拉!别回头那帮骑兵崽子喝多了不小心把粮仓给点了!”
这时候,几个满身是灰的宪兵,押着一群垂头丧气的朝鲜俘虏走了过来。
这些人里,有穿着破烂皮甲的小兵,也有穿着绸缎、一脸傲气却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的贵族军官。更有那个倒霉的朴将军,现在正被两个壮汉架着,脚都不沾地。
“大人,这些货咋整?”宪兵队长问道。
周兴走过去,像挑牲口一样,捏了捏那个朴将军的胳膊,又看了看他的牙口。他甚至还让人把朴将军的嘴掰开,用手指头进去探了探。
朴将军一脸屈辱,想咬人,却被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
“呸!一股大蒜味。”
周兴嫌弃地擦了擦手,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本子。
“都记上。”
“这个,身子骨还算结实,以前肯定没少吃好东西。这种人,细皮嫩肉的干不了重活,但是家里肯定有钱。”
他指着朴将军,就像是在指一头待宰的猪。
“这种‘肉票’,那是上等货。单独关押,给他纸笔,让他给家里写信。”
“价格嘛……”周兴摸了摸下巴,“一口价,三千两银子,或者一千石粮食。少一个子儿,就让他去矿山上挖煤,挖到死为止!”
朴将军一听这话,原本还挺硬的脖子瞬间软了。挖煤?那还不如杀了他痛快。他赶紧点头如捣蒜:“我写!我写!我家有钱!别让我挖煤!”
“这才对嘛。”周兴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指了指后面那些普通的小兵和壮丁。
“这些,虽然没钱,但是力气有的是。这都是咱们辽东现在最缺的基石啊!”
“修路要人吧?开荒要人吧?炼铁要人吧?”
“都给我编好队!十个一组,一百个一队!告诉他们,只要老老实实干活,每天给两顿干饭,还有咸菜!要是敢跑……”
周兴的眼神突然变得阴冷,“那就直接杀了,把脑袋挂在营门口当风铃!”
“大人!”
这时候,一个书吏拿着刚从衙门里抢出来的户籍册跑过来,“册子找到了!这义州城里,光是登记在册的壮丁,就有一万两千多人!还有不少工匠!”
“一万两……再加上这些俘虏……”
周兴的手都有点抖了。
这是多少劳动力啊!
在缺人缺得眼睛发红的辽东,这些人比金子还贵重。
“好!好!”
他大声下令,“立刻在城头上贴出安民告示!用汉字写,找几个会朝鲜话的大嗓门,给我满大街喊!”
“就说咱们大帅仁义!大军进城,秋毫无犯——当然,那是对老百姓!”
“告诉那些穷棒子,只要老实听话,不捣乱,咱们明天就开仓放粮!每人先发十斤陈米!给他们尝尝甜头!”
“还有那个什么工分制!把那些个条条框框都给我讲清楚了!只要给咱们干活,就有饭吃,有布穿,表现好的还能分地!”
“这帮穷鬼被那帮朝鲜贵族压榨了几辈子,哪怕给个馒头都能给咱们卖命,更别说这种好事了!”
这一招大棒加胡萝卜,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原本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的义州百姓,听到外面的喊话声,先是不信,然后是怀疑。
直到真的有几个胆子大的穷汉,哆哆嗦嗦地走出来,被宪兵队的人领到粮仓门口,一人领了一袋沉甸甸的糙米,还没挨打。
整个义州城,沸腾了。
那些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的底层百姓,看着手里实打实的粮食,一个个都跪在地上给周兴磕头,喊着听不懂的土话。
周兴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那是在喊万岁。
他站在粮仓的高台上,看着下面这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群,心里一阵感慨。
“这人心啊,有时候就是这么贱,也是这么贵。”
“给口饭吃,就是爹娘。抢你的粮食,那就是仇人。这道理,比孔孟之道好使多了。”
当天晚上。
义州城的城楼上,挂起了几十个大红灯笼。
城里的酒楼被包场了,当然,没给钱,算是征用。
瞿能、耿璇,还有几个带兵的千户,正坐在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大口喝着抢来的烧酒,大块吃着烤肉。
“痛快!”
瞿能一口气干了一碗烈酒,把碗重重地摔在桌上。
“这仗打得,真他娘的解气!”
“以前咱们当兵的,哪次打完仗不是灰头土脸的?这次倒好,不仅没死几个人,还能发笔小财。”
耿璇比较斯文,只是抿了一口酒,但他眼里的光也是掩饰不住的。
“老瞿,这才是个开始。”
他指了指窗外,“大帅说了,这朝鲜八道,那就是咱们辽东的后花园。这义州也就是个看门的。”
“等打到了平壤,打到了汉城,那里面的好东西,那才叫多呢。”
“嘿嘿嘿……”
周围几个千户都发出了心领神会的淫笑。
“对了。”
耿璇像是想起了什么,“周大人那边怎么说?这次抢……咳咳,缴获了多少?”
这时候,周兴正好满面红光地走进来。
他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空位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
“多少?”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又翻了一下。
“光是现银,就搜出来三十万两!这还不算那些字画古董!”
“粮食够咱们吃到明年去!”
“最主要的是人!咱们这次,至少能往后方运回去两万个壮劳力!”
“两万个啊!”周兴激动得拍桌子,“有了这批人,那个被大帅催得冒烟的水泥路,还有那个什么新矿山,那都能开工了!”
“这哪里是打仗……”
耿璇看着周兴那副贪婪又满足的嘴脸,忍不住摇了摇头,但嘴角却是向上翘着的。
“这分明就是来进货来了。”
“来!为了进货!”
“干!”
酒碗碰撞的声音,在这异国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脆。
而在城外,那些被关在临时营地里的朝鲜俘虏,听着城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只能紧紧地裹着身上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等待着明天。
这一夜,义州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