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挂上“西征大都督府”牌子的偏殿里。
狄仁杰站在门口。
他两只手撑着门框。
死死堵着路。
那张因为刚升官而红润的脸,此刻白得像刚刷的墙。
“不行。”
狄仁杰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叶长安的衣襟上。
“绝对不行。”
狄仁杰又补了一句。
叶长安坐在那张还没来得及铺软垫的太师椅上。
手里拿着把指甲刀。
他在修剪指甲。
咔。
咔。
声音在空旷的偏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怀英。”
叶长安吹了吹指甲上的屑。
头也没抬。
“你这是要抗命?”
“下官这是在救命!”
狄仁杰往前跨了一步。
靴子底在金砖上跺得咚咚响。
“那是钦陵。”
“是禄东赞的儿子。”
“当年武郡王在逻些城,逼死他爹,屠了他全族,把他像条狗一样拖回长安。”
狄仁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牢的方向。
手抖得厉害。
“那是一头狼。”
“一头饿了五年,恨不得喝叶家血、吃叶家肉的狼。”
“世子把他放出去?”
狄仁杰冷笑一声。
“您这是嫌罗通将军死得不够快?”
“只怕他前脚出了关,后脚就带着旧部反咬一口,把咱们的西征大计搅得稀巴烂。”
褚遂良站在旁边。
手里拿着笔。
没记录。
他也看着叶长安。
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世子。”
褚遂良开口了。
声音沉稳,但这会儿也透着虚。
“怀英说得在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更何况是这种背负着灭国杀父之仇的人。”
“此招,太险。”
叶长安终于放下了指甲刀。
他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骨节噼啪作响。
他走到狄仁杰面前。
两个人离得很近。
近到能看见狄仁杰额角渗出的汗珠。
“怀英。”
叶长安伸手。
帮狄仁杰整理了一下那有点歪的衣领。
动作很轻。
“你觉得,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是什么?”
狄仁杰愣了一下。
“忠义?”
“那是书上骗人的。”
叶长安摇摇头。
“是利益。”
“还有仇恨。”
叶长安转过身。
背着手。
看着墙上那张刚刚挂上去的西域舆图。
“钦陵是恨我们。”
“恨不得把我也给剁了。”
“但这不妨碍他想活下去。”
叶长安伸出手指。
在舆图上的一块空白处点了点。
“他已经在那个发霉的牢房里待了五年。”
“每天看着老鼠打架。”
“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长安转过头。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现在我给他一把刀。”
“告诉他,只要砍够了人头,我就让他像个人一样活在阳光下。”
“你猜。”
“他是会先砍我,还是先去砍那些挡着他活路的红毛鬼?”
狄仁杰张了张嘴。
没说出话。
道理他懂。
但这赌注太大。
“走吧。”
叶长安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径直往外走。
路过狄仁杰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脏活,不用你们这帮君子动手。”
“我在旁边看着。”
“要是那条狗真敢回头咬人。”
叶长安摸了摸袖子。
“我就在牢里,直接把他脑袋拧下来。”
……
天牢。
最底层。
这里没有窗户。
只有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发出噼啪的燃烧声。
叶长安捂着鼻子。
脚下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狱卒打开了最后一道铁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铁门开了。
里面的光线很暗。
一个男人坐在角落里。
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头发很长。
像是一团乱草盖在头上。
听见声音。
男人抬起头。
露出半张脸。
很瘦。
颧骨高高凸起。
皮包骨头。
但那双眼睛。
亮得像鹰。
那种在高原上盘旋,随时准备扑下来撕扯腐肉的鹰。
“稀客。”
钦陵开口了。
嗓音嘶哑。
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叶凡没来?”
钦陵动了动身子。
铁链哗啦啦响。
他盯着叶长安。
咧开嘴。
露出一口发黄的牙。
“怎么,杀神老了?”
“派个乳臭未干的崽子来送死?”
狄仁杰站在叶长安身后。
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只要钦陵敢动一下。
他就会拔刀。
叶长安没动怒。
甚至还笑了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
垫在那个满是油污的破桌子上。
然后一屁股坐上去。
翘起二郎腿。
“我爹忙。”
叶长安看着钦陵。
语气平淡。
“他在家里陪我娘绣花。”
“没空来看你这只丧家犬。”
钦陵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那股杀气。
让牢房里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你是来羞辱我的?”
钦陵抓着铁链的手指关节发白。
“我不杀狗。”
叶长安摇摇头。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扔在桌子上。
啪。
“我也没空跟你废话。”
叶长安指了指那张羊皮卷。
“这是地图。”
“拜占庭大军的补给线。”
钦陵没看地图。
他死死盯着叶长安。
眼神里全是戒备。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叶长安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
沉甸甸的。
往桌子上一砸。
“这里面是两百两银子。”
叶长安身子前倾。
盯着钦陵的眼睛。
“我放你出去。”
“给你三千匹马。”
“再给你一万把横刀。”
“你去西域。”
“把你以前那些被打散的部下,那些还在当马匪的吐蕃人,都召集起来。”
钦陵愣住了。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或者是这个大唐的世子疯了。
“你放我走?”
钦陵冷笑一声。
“你不怕我反手一刀,捅进大唐的胸口?”
“你不敢。”
叶长安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因为你爹死了。”
叶长安的话像是一根针。
直接扎进了钦陵的死穴。
“禄东赞死了,松赞干布也死了。”
“吐蕃没了。”
“你现在就是个孤魂野鬼。”
叶长安站起身。
走到钦陵面前。
居高临下。
“你找我爹报仇?”
“你打得过他吗?”
“还是你能打得过神武军 的大炮?”
钦陵没说话。
胸口剧烈起伏。
那是实话。
也是最伤人的实话。
“报仇,你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叶长安弯下腰。
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但是。”
“你可以换个活法。”
叶长安指了指那张地图。
“那帮拜占庭人,在天竺烧杀抢掠,马上就会去图你的吐蕃子民。”
叶长安观察着钦陵的表情。
看到钦陵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
有门。
“你去杀了他们。”
“抢他们的粮。”
“烧他们的营。”
“把你这一肚子火,都撒在他们头上。”
叶长安拍了拍钦陵的肩膀。
这手很脏。
但叶长安没嫌弃。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要么,烂在这个老鼠洞里,等着变成一堆枯骨。”
“要么。”
叶长安指了指牢房那扇透着微光的铁窗。
“跨过高原。”
“用敌人的血。”
“告诉这天下人。”
“吐蕃的男人,还没死绝。”
沉默。
钦陵低下头。
看着桌子上的那袋银子。
又看了看那张羊皮卷。
那是自由的味道。
也是血腥的味道。
过了许久。
钦陵慢慢抬起手。
那只手很脏。
指甲里全是黑泥。
他抓住了那袋银子。
“我凭什么信你?”
钦陵抬起头。
眼神里的疯狂褪去了一些。
多了一丝精明。
“我若是把事情办成了。”
“你会不会像杀我爹一样,给我背后捅一刀?”
“毕竟。”
钦陵咧嘴一笑。
笑得很冷。
“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你们汉人的老话。”
叶长安笑了。
他没急着回答。
而是转身走到牢门口。
示意狱卒把门打开。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叶长安背对着钦陵。
“你的命,是我给的。”
“我想收回来,随时都可以。”
叶长安转过身。
看着那个正在慢慢站起来的男人。
“不过。”
“我叶长安做买卖,讲究个童叟无欺。”
“你若是真能把拜占庭的后方烧成一片火海。”
“我不杀你。”
叶长安竖起一根手指。
“我不仅不杀你。”
“我还给你一块地。”
钦陵的身子猛地一僵。
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什么?”
“我说。”
叶长安的声音在幽暗的牢房里回荡。
每一个字。
都像是砸在石头上的钉子。
“事成之后。”
“我奏请陛下。”
“在高原划出一块地。”
“让你做一郡之主,教化吐蕃百姓。”
“吐蕃这个名字虽然没了。”
“但你可以给它换个名字。”
叶长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比如。”
“西藏自治区。”
“让你的族人,在那片土地上。”
“重新活一次。”
钦陵死死盯着叶长安。
呼吸急促得像是拉风箱。
他在判断。
在权衡。
这诱惑太大。
大到他无法拒绝。
哪怕明知道这是一杯毒酒。
他也得喝下去。
“好。”
钦陵一把抓过桌子上的羊皮卷。
塞进怀里。
铁链被他扯得哗哗作响。
他单膝跪地。
虽然跪着。
但脊梁骨挺得笔直。
“叶长安。”
“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钦陵抬起头。
眼神里燃起了熊熊烈火。
“给我解开。”
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
“我要杀人。”
叶长安冲着狱卒点了点头。
狱卒战战兢兢地上前。
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镣铐落地。
钦陵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手腕。
像是出笼的猛兽。
狄仁杰的手把刀柄握得更紧了。
叶长安却转身就走。
没回头。
只扔下一句话。
“别让我失望。”
“否则。”
“你会死得比你爹还难看。”
走出天牢。
阳光刺眼。
叶长安眯了眯眼睛。
狄仁杰跟在后面。
后背全是汗。
“世子。”
狄仁杰擦了一把额头。
“您真打算……”
“给他封地?”
“画大饼谁不会?”
叶长安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蜜饯。
扔进嘴里。
嚼了嚼。
甜的。
“先让他去咬人。”
“至于以后。”
叶长安看着西边的天空。
“等他真的把拜占庭咬死了。”
“他手里那点人,估计也剩不下几个了。”
“到时候。”
“再给他找个新主人就是了。”
叶长安拍了拍手上的糖霜。
“比如。”
“让薛礼去教教他。”
“什么叫规矩。”
狄仁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
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这哪是十六岁。
这心眼。
比蜂窝煤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