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娄山关北麓三十里。
“惊澜军”前锋营八千精锐在此扎营。营盘依山势而建,暗合兵法,哨探放出十里,警戒森严。
主帐内,前锋营统领岳钟琪正凝视沙盘。这位年方二十八的将领,是慕容婉在北疆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善打硬仗,更擅山地奔袭。
“将军,”斥候队长掀帐而入,压低声音,“娄山关守将杨朝栋,昨日又往关墙加筑了三重女墙,滚木擂石堆积如山。关前三里内的树木尽数砍伐,形成开阔地带,我军若强攻,必暴露于弓弩之下。”
岳钟琪眉头紧锁。他三日前便已抵达,连日佯攻数次,皆被关上箭雨逼退。关隘地势太险,两侧悬崖如刀劈斧削,仅中间一条蜿蜒石阶可通,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偏桥卫那边,‘听风阁’的人可有消息?”
“尚无。”斥候队长摇头,“杨兆龙府邸守卫森严,我们的人三日前潜入,至今未传出讯号。”
岳钟琪一拳捶在案几上:“再等两日!若偏桥无果,便是用人命堆,也要给我在主力抵达前,撕开娄山关一道口子!”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卫带进一名浑身泥污、樵夫打扮的汉子。
“属下‘听风阁’西南房丙字七号,有密信呈报岳将军!”汉子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截竹管,双手奉上。
岳钟琪精神一振,接过竹管拧开,取出细绢。绢上字迹潦草,显是在仓促间写成:
“杨兆龙已心动,然疑朝廷诚意。要求:一、朝廷明发诏令,许其袭播州宣慰使职,世袭罔替;二、诛杨应龙后,其麾下部众、田产由其接管,朝廷不得另行设流官;三、现银十万两,先行支付半数作‘安家费’。其三日内要答复。另,其子杨国柱现领偏桥卫一半兵马驻守老鹰岩,此子悍勇,恐不从其父。”
岳钟琪看完,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灰烬落入炭盆。
“胃口不小。”他冷笑,“传令,速将此信内容飞鸽传书慕容将军与京城。再给‘听风阁’的人传话:条件可谈,但需杨兆龙先献出偏桥卫城,并设法调开其子杨国柱。事成之后,朝廷不吝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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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户部衙署。
方清荷坐在新设的“清吏司”值房内,面前堆满了各地送来的钱粮册档。她已连续五日宿在衙中,眼中布满血丝,却依旧精神专注。
“主事大人,”一名书吏小心翼翼进来,“浙江布政使司回文,称今年夏税已如数解送,清丈田亩之事‘当因地制宜,徐徐图之’;江西的回复更直接,说‘祖制不可轻改,清丈易生民变’……”
方清荷头也不抬:“将浙江近十年税赋入库记录,与同期人口、田亩黄册比对,找出其中矛盾之处,做成简明图表。江西方面,查一查去年该省奏请蠲免灾区钱粮时,所报灾伤田亩数目,与今年征税田亩数目可有出入。”
书吏愣了愣:“大人这是……”
“他们不是说‘徐徐图之’、‘易生民变’么?”方清荷终于抬头,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眼神却锐利,“那我便用他们自己报上来的数字,问问他们,为何该缓,为何易乱。去办吧。”
“是……”书吏躬身退下。
另一名年长的员外郎此时踱步进来,皮笑肉不笑道:“方主事真是勤勉,巾帼不让须眉啊。不过下官多嘴一句,这查账之事,牵扯甚广,有些旧例……动了怕是不妥。毕竟,您初来乍到,还是稳当些好。”
方清荷放下笔,平静地看着他:“刘员外郎指的是哪些旧例?是各地‘火耗’加征远超定例?是漕粮转运中的‘漂没’数目年年攀升?还是地方常平仓‘存七粜三’之制名存实亡,实则仓廪空虚?”
刘员外郎脸色一变:“这……下官并非此意……”
“清吏司之设,本就是为稽查积弊。”方清荷语气依旧平稳,“若见弊不纠,畏难而退,朝廷设此司何用?刘某既知旧例,不妨将所知一一录下,本官自会斟酌查实。若查证属实,是为朝廷除弊;若属虚言,也不会冤枉好人。”
“下官……下官只是随口一提。”刘员外郎额头冒汗,匆匆一揖,转身就走。
值房恢复安静。方清荷揉了揉眉心,继续埋首卷宗。她知道,今日这番话传出去,自己在户部的处境会更微妙。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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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静室。
陈芷兰已昏迷两日。韩灵儿寸步不离,银针始终悬在她几处大穴之上,随时准备落下。
林惊澜每日必来查看。他能感觉到,陈芷兰体内那股暴乱的力量正在缓慢平复,而平复的过程中,某种奇异的变化正在发生。
第三日黎明,天色将明未明之时,陈芷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深处,那两点金红色火星已稳定下来,如同夜空中的两盏孤灯。
“王爷……”她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我看见了……很多……碎片拼起来了。”
林惊澜在榻边坐下:“慢慢说。”
“火海……是无边无际的黑色火焰,在虚空深处燃烧……宫殿,悬浮在火海之上,巨大、残破,风格古老,不似中原……也不似西域。”陈芷兰断断续续说着,“钥匙……不是实体,是一种……共鸣。需要特定的血脉,或者……特定的‘火种’,才能打开宫殿之门。”
她喘息片刻,继续道:“我还看到……一条路,从西南方向延伸出来,通往……东海。路上有几个节点,其中一个……就在播州。那里有‘火种’的气息残留,很微弱,但确实存在过。”
林惊澜眼神一凝:“播州?杨应龙府中?”
“不……不是府中。”陈芷兰努力回忆,“更深……在地下。像是……祭祀之地,或者……囚禁之地。”
地下、祭祀、火种残留——这与柳如烟情报中“杨应龙供奉圣火教祭司”的线索,隐隐吻合。
“你能感知到具体方位么?”
陈芷兰闭上眼,眉心黑印微微发亮。许久,她摇头:“太模糊了……距离也太远。但如果能靠近……百里之内,或许能感应到。”
林惊澜沉思片刻:“你先安心休养,稳固境界。播州之事,慕容婉已去处理。”
“王爷,”陈芷兰忽然抓住他的衣袖,眼中闪过哀求之色,“若……若那里真有火种残余,或者与之相关的东西……可否……让芷兰去看看?我想知道……这鬼东西,到底从何而来。”
她的手很凉,却异常用力。
林惊澜看着她眼中的执拗与恐惧交织,缓缓点头:“待你身体恢复,若战事未了,可以让你随军参谋同去西南。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掌控体内火种,不得有失。”
“芷兰明白!”她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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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慈宁宫再次来人传话,太后请摄政王入宫。
这一次,太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一名心腹老嬷嬷伺候。
“王爷,”太后开门见山,“哀家思虑再三,方清荷之事,既已任用,便当扶植。朝中那些老顽固,哀家知道他们想什么——无非是觉得女子干政,乱了纲常。可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只要能为国出力,男女又何妨?”
林惊澜微微讶异。太后态度转变之快,出乎意料。
太后似看出他所想,轻叹道:“哀家也是女子,岂不知女子为政之难?方清荷既有才,王爷又力保,哀家便做个顺水人情。明日早朝,若有御史攻讦此事,哀家自会为她说几句话。只是……”
她话锋一转:“此人毕竟根基浅薄,王爷若真要用她,便须给她撑腰,也要让她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堵住悠悠众口。”
“太后圣明。”林惊澜躬身,“臣已命她稽查全国钱粮积弊,此事务实,若做出成效,于国于民皆有利,届时反对之声自息。”
太后点点头,忽然又道:“哀家还听说,王爷府中那位陈姑娘……近日身体不适?可需宫中太医诊治?”
林惊澜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劳太后挂心,只是旧疾复发,已由韩太医之女悉心调理,并无大碍。”
“那便好。”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王爷行事,向来有分寸。哀家只是提醒一句,有些事……牵扯太深,未必是福。”
“臣谨记。”
离开慈宁宫时,林惊澜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
太后的态度,看似支持,实则每一句都暗藏机锋。她在提醒自己,也在观望。而陈芷兰的存在,显然已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西南的战火,朝堂的暗流,超自然的谜团——所有线索,似乎都在向着某个焦点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