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暖香阁与万三千密谈后,那幅吴道子摹本《天王送子图》被林闻轩小心地收在书房暗格,既未悬挂,也未示人。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美丽而危险。万三千最后提及周文渊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更是如同鬼魅,时时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坐立难安。他几次提笔想给周文渊去信询问近况,却又不知从何写起,更怕自己的关切反而为挚友招致更大的麻烦。
就在这种焦灼中,一封没有署名的素笺,由一名垂髫小童送到了林府门房。笺上只有一行清秀却略显柔媚的字迹:“今夜戌时三刻,菱角渡口,第三艘乌篷船,丝竹恭候。”
没有落款,但“丝竹”二字,让林闻轩瞬间想到了那个江南名妓,梅派官员之间的神秘联络人——柳如丝。她为何突然相约?而且选在城外偏僻的菱角渡口?是梅公的指令,还是万三千那日的后续?抑或是……与周文渊有关?
各种猜测在他心中翻腾。他本能地感到危险,但又无法拒绝。如今的他,已深知这潭水的深度,任何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浪花,都可能蕴含着巨大的信息或杀机。
戌时三刻,菱角渡口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与水汽中。这里白日是渔市,入夜后便人迹罕至,只有几艘废弃的旧船随波轻晃。林闻轩身着便服,只带了一名绝对亲信的长随,悄然抵达。果然,在第三艘看似普通的乌篷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上绘着几枝淡淡的柳丝。
他示意长留在岸上警戒,自己深吸一口气,弯腰钻入了低矮的船舱。
舱内比想象中宽敞整洁,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柳如丝并未盛装,只着一身月白素裙,未施粉黛,青丝随意挽起,少了几分风尘媚态,多了几分清冷与神秘。她正跪坐在一张小几前,素手烹茶,茶香袅袅,驱散了舱内淡淡的鱼腥味。
“林大人来了,请坐。”柳如丝抬眼,眸光在灯下如水般流转,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明。
林闻轩在她对面坐下,直接问道:“柳姑娘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柳如丝将一盏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声音轻柔:“大人不必紧张。今日请大人来,并非梅公或万会长所托,而是如丝自作主张,有几句话,想告知大人。”
林闻轩心中一凛,更加警惕。柳如丝自成一体,她的“自作主张”,往往比奉命行事更需谨慎。
“姑娘请讲。”
“第一件事,”柳如丝抿了口茶,“关于周文渊周先生。”
林闻轩心脏猛地一缩,果然!
“周先生近况确如万会长所言,不甚如意。但其人风骨犹存,虽受刁难,暂无大碍。只是……”她顿了顿,看着林闻轩,“有人似乎想借周先生之事,试探大人,或者说,牵绊大人。大人如今地位不同往日,一举一动,皆有无数眼睛盯着。故友之情固然可贵,但过度关切,恐反为周先生招祸,亦为大人自身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狠辣——有人想用周文渊当钓饵或者软肋,你林闻轩若表现得太过在意,不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害人害己。
林闻轩感到一股寒意,沉默片刻,涩声道:“多谢姑娘提醒。”
“第二件事,”柳如丝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是关于墨先生。”
林闻轩豁然抬头,紧紧盯住她。
柳如丝却不再多说,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推到林闻轩面前。令牌上没有任何文字,只雕刻着一个复杂的、类似账本漩涡的图案。
“此物请大人收好。”柳如丝道,“日后若遇紧急情况,或需绕过常规渠道传递消息、转移财物,可持此令,至城中‘墨韵斋’寻一位跛足老掌柜。他见此令,如见墨先生。但切记,此令只能用一次,非万不得已,不可动用。”
林闻轩拿起那枚冰冷的令牌,感觉它比那幅吴道子画作还要沉重。这不仅仅是信物,这是一条在极端情况下的逃生通道,或者说,是更深地融入那个黑暗记账系统的凭证。柳如丝为何给他这个?是梅公的暗中安排,还是她看出了什么潜在的危机,在提前布局?
“姑娘……”林闻轩心中充满了疑问。
柳如丝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发问,嫣然一笑,那笑容在灯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却也带着一丝悲悯:“大人不必多问,如丝只是一介风尘女子,偶得些消息,尽些心意罢了。时辰不早,大人请回吧。三日后,画舫有会,届时自有人引大人前往。”
说罢,她端起茶杯,已是送客之意。
林闻轩知道问不出更多,将令牌小心收起,躬身一礼,退出了船舱。夜风拂面,带着运河水的湿冷,他却觉得心头比这夜色更加迷茫和沉重。柳如丝这番举动,看似帮忙,实则将他推向了一个更深的迷雾之中。周文渊的处境,墨先生的令牌,三日后未知的画舫之会……每一个信息,都像一个漩涡,吸引着他,也威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