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院子里空空荡荡。
那五十道身影,像是从未出现过,融入了比夜色更深的黑暗里,没有留下一丝声响,一缕气息。
钱四站在魏长风身边,喉咙发干,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后腰的鬼头刀,刀柄冰冷的触感非但没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手心冒汗。“老魏……”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压抑着一丝扭曲的兴奋,“我……我怎么觉得,咱们养的不是兵……他娘的,这是五十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勾魂使!这杀人的手段,比咱们这些刀口舔血的,干净利落多了!”
魏长风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五十人消失的方向,一张脸在灯笼的微光下忽明忽暗。
他比钱四想得更深。
厉鬼尚有怨气可循,有形体可触。可刚才那些“人”,他们连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杂音都消失了。
他们是李闲意志的延伸,是那人手中一把淬了剧毒的手术刀,精准,冰冷,只为切割与摘除。
“挑人。”魏长风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带上火油,跟上。”
李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他们负责杀人。
我们,负责放火,和收尸。
魏长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了“帮凶”二字的含义。
……
城东,静心堂。
名字雅致,地段清幽。三进的院子,青砖黛瓦,门前两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明面上,这里是城中富商们捐建的一处礼佛静修之所,香火虽不算鼎盛,却也清净。
暗地里,这里是黑莲社最肮脏的屠宰场。
院墙的阴影下,一道黑影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墙根。
他没有抬头,没有探查。
只是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冰冷的墙砖上。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油脂滴入炭火的声音响起。坚硬的青砖,以他手掌为中心,迅速变得焦黑、酥软,如同被强酸腐蚀的朽木。
没有真气波动,没有煞气外泄。
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质的、最纯粹的“毒”,在瓦解着物质的结构。
黑影身后的阴影里,更多的影子浮现出来,他们如同一群沉默的狼,以一种诡异的默契,分散开来,贴向静心堂的每一处墙壁,每一个可能的入口。
院内,两名负责守夜的黑莲社教众正靠在廊柱下打盹。
其中一人忽然觉得脖子一凉,仿佛被夏夜的蚊虫叮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嘴里嘟囔了一句。
下一刻,他的身体猛地僵住,双眼暴突,瞳孔瞬间扩散。
他身旁的同伴察觉到异样,刚睁开眼,便看到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近在咫尺。
一只手,快如闪电,捂住了他的嘴。
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同一柄锋利的短剑,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穿了后脑。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杀人者抽回手,甚至没有看一眼软倒下去的尸体,身形一晃,融入了更深处的黑暗。
这样的场景,在静心堂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上演。
这些被李闲“铸”出来的毒兵,他们的行动模式,完全超出了武学和战阵的范畴。
他们没有配合,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
他们没有杀气,因为杀戮对他们而言,就如同呼吸一般,是本能,而非情绪。
一名在暗哨里警戒的黑莲社好手,是淬骨境的武者,警觉性极高。他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不正常的流动,猛地回头,一柄短刀已经横在身前。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
回答他的,是一道快到极致的黑影。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只觉得手腕一麻,短刀上传来一股巨力,竟被对方用两根手指硬生生夹住。
好强的指力!
他心中大骇,真气爆发,就想抽刀后退。
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短刀,那柄百炼精钢的兵器,在与对方两根手指接触的地方,并非被腐蚀,而是在“消失”!
那里的钢铁结构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根源上瓦解,先是失去金属光泽,化为灰败的死物,接着便如沙堡般无声地崩解、湮灭,连铁水都未留下,只有一缕极淡的黑烟飘散。这已经不是毒,这是对“存在”本身的抹杀!
毒!剧毒!
这念头刚从脑海中闪过,一股黑线已经顺着刀柄,蔓延到了他的手腕。
他的整条手臂,瞬间失去了知觉,皮肤迅速发黑、溃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呃……”
他想呼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身体机能正在飞速崩溃。
黑影松开手,任由他像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从头到尾,毒兵的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挡路的虫子。
当魏长风和钱四带着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摸到静心堂外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死寂。
不是那种潜伏着危险的寂静,而是……一切都已终结的死寂。
大门虚掩着。
钱四对着手下打了几个手势,两个最悍勇的亡命徒一左一右,猛地将大门踹开。
“吱呀——”
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院内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月光下,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每一个人的死状都惨不忍睹,皮肤焦黑,七窍流着黑血,仿佛被地狱的业火焚烧过。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兵器碰撞的声音。
这场战斗,或者说,这场屠杀,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他娘的……”钱四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他看着这如同鬼蜮般的场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魏长风的脸色比他还难看。
他一步步走进院子,皮靴踩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
他看到一个毒兵,正静静地站在正堂的门口,身上沾染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黑色。
那毒兵看到魏长风,眼神动了一下,那不是思考,而是一种程序化的识别。
他侧过身,让开了道路。
魏长风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大堂。
堂内,主座上,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他是静心堂的主事,黑莲社的一位香主,也是心狠手辣之辈。
此刻,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他的双眼、鼻孔、耳朵里,正缓缓流淌出黑色的血液。
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活活吓死了。或者说,是被一种无形的剧毒,直接侵入神魂,湮灭了生机。
“咕咚。”
钱四跟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快步走到后堂,很快又折返回来,脸色更加苍白。
“老魏,后面……后面库房里,全……全是尸体,堆成山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黑牢找到了,一个毒兵守在那里,里面的人……都还活着。”
魏长风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震惊和恐惧并未完全消失,而是沉淀为一种混杂着敬畏的冰冷麻木。
他明白了,终于彻底明白了。
侯爷所面对的,是封神宗那样的庞然大物。
在这种绝境下,任何常规手段都毫无意义。
所以他才要“铸”出这种不属于人间的怪物,用最极致的恶,去斩断通往生路的一切荆棘。
这不是残忍,这是在与时间赛跑,与天道搏命!自己选择追随他,就等于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修罗之路。
李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用最残忍的手段,行最“仁义”的事。
杀尽该杀之人,救下无辜之人。
这五十个毒兵,就是他手中最完美的工具,精准地执行着“规则”,不会多杀一人,也绝不会漏过一人。
“动手吧。”魏长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按侯爷说的,放火,收尸。”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救出的、惊魂未定的人质,对自己的心腹下令:“把他们带回茶舍,好生安置。”
手下的人开始忙碌起来,将一桶桶火油泼洒在梁柱和尸体上。
空气中,血腥味、尸体的腐臭味和刺鼻的火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魏长风走到那位香主的尸体旁,目光落在了他身前的桌案上。
除了翻倒的茶杯,还有几张散落的纸。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那是一份名单。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魏长风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针尖。
王海,城防都统。
赵德,军需官。
孙立,西城兵马司指挥……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这不仅仅是黑莲社的同党名单,这几乎是天玄城半个军方的联名状!
他终于明白,王海为何敢如此嚣张。
他终于明白,李闲为何要用那种决绝的方式,逼王海站队。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场天宝阁与东家茶舍的江湖争斗。
这是一场,要将天玄城整个军方势力,连根拔起的……豪赌!
而李闲,那个看似轻浮的青年,从一开始,就将棋盘摆在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高度。
“轰——”
大火燃起,熊熊的烈焰瞬间吞没了这座罪恶的院落,将所有的尸体、血迹和阴谋都卷入其中。
魏长风站在火光之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浪,手中的那份名单,却比万载玄冰还要冰冷。
他攥紧了名单,纸张的边缘割得他手心生疼。
他回头,看向东家茶舍的方向,眼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
那位侯爷,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是在跟天宝阁斗,也不是在跟黑莲社斗。
他是在跟这整座天玄城,跟这背后盘根错节的所有势力……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