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巷鼠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也带走了院中所有人最后一分侥幸。
剩下的,是死寂。
一种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沸腾的死寂。
钱四瘫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气,他刚刚用来擦汗的那块黑莲绸布,此刻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清道夫”和“利滚利”等人,脸上血色尽褪。他们看着李闲,如同看着一个亲手点燃了炸药引信,然后笑嘻嘻坐在炸药桶上等着看烟花的疯子。
而他们,就绑在这炸药桶上。
魏长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脑子里那张精心勾画的“地下帝国”蓝图,此刻已经被李闲用最狂野的笔触,涂抹成了一张……讨贼檄文。
他想说什么,想劝谏,想分析利弊。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干涩的灼痛感。
因为他发现,李闲的布局,已经超出了“谋略”的范畴。
那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
那是天灾。
是引动山洪,是掀起风暴,是用所有人的怨与怒,汇成一场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巨浪。
而他们天策盟,就是那风暴的中心。
“都杵着干嘛?等黑莲社送宵夜来啊?”
李闲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他施施然走回摇椅,一屁股坐下,二郎腿一翘,对着还在发懵的钱四勾了勾手指。
“老钱,愣着干啥,上茶啊。看这日头,喝杯下午茶,刚刚好。”
钱四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去倒茶。
魏长风看着李闲那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昏过去。
“侯爷!”他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急切道,“您布下的局,石破天惊!可……可这需要时间!舆论发酵,人心汇聚,非一日之功。黑莲社的反扑,恐怕就在今夜!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一旦动手,必然是雷霆之击!我们这点人手……”
“谁说我们要跟他们打了?”李闲接过钱四递来的茶,吹了吹热气,轻描淡写地反问。
魏长风一愣:“不打?”
“打打杀杀的,多不体面。”李闲呷了口茶,咂吧砸吧嘴,“咱们是官,是天策盟,是讲道理的。他们是匪,是毒瘤,是该被律法制裁的。”
他抬起眼,看向魏长风,笑容里带着一丝戏谑:“老魏,你这个宰相,怎么还没转过弯来?我让你做的那些事,是为什么?”
魏长风心神剧震。
他猛地抬头,看着李闲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不是要自己对抗黑莲社。
他不是要借民众的势。
他……他是要让天玄城,自己动起来!
“属下……明白了!”魏长风的声音都在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极度的亢奋。
“明白就去干活。”李闲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院里这些木头桩子都利用起来,今晚全城都得给老子唱同一出戏。谁要是敢掉链子,我就让他去跟黑莲社作伴。”
院中众人闻言,齐齐打了个寒颤,再不敢有丝毫迟疑,纷纷涌向魏长风。
“魏先生,您吩咐!”
“魏先生,小的们听您的!”
魏长风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些刚刚还桀骜不驯,此刻却如同待宰羔羊的黑市头目,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权柄”。
这不是他自己的权柄,是那位侯爷赋予的。
“利滚利!”魏长风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果决,“账本给我,你带人,去城中所有与黑莲社有牵扯的商铺、赌坊、青楼门口,给我盯死了!谁敢出来捣乱,记下名字!”
“清道夫!”他转向那个鬼影,“你的人手,散出去,去城北乱葬岗,去西城码头,去找那些失踪者的家属!告诉他们,想知道亲人下落,今夜子时,去‘观音巷’三号宅!”
“还有你们!”他目光扫过其余众人,“把你们所有的人脉,所有的耳朵,所有的嘴巴,都给我用起来!今晚,天玄城不准有任何一个角落,听不到‘黑莲’的故事!”
命令一条条发出,整个小院瞬间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战争指挥部。
而战争,早已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打响。
……
黄昏,城西,百顺楼。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满堂喝彩。
“话说那东海之上,有一艘鬼船,名曰‘血莲’,船上不载货物,专载那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少女上了船,便是有去无回,夜夜只闻啼哭声,不见天日……”
台下,一个锦衣食客冷笑一声,将一枚碎银子丢在桌上:“胡说八道!哪来的鬼船,再敢妖言惑众,仔细你的皮!”
他话音未落,邻桌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霍”地站起,抄起酒碗就砸了过去!
“砰!”
酒碗在锦衣客的额头上碎裂,鲜血混着酒水流下。
“我妹妹!我妹妹三月前去上香,就再也没回来!”红脸汉子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你他娘的是不是跟那鬼船一伙的!”
“我兄弟的女儿也是!”
“还有我表侄女!”
一瞬间,整个酒楼群情激愤。那锦衣客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无数愤怒的拳头和唾沫淹没。
以往,人们畏惧,不敢言。
可当一个虚构的故事,精准地戳中了无数人心中最痛的伤疤时,那压抑的怨气,便会化为最可怕的火焰。
……
入夜,城卫军指挥使府。
张指挥使看着轿夫从车轮底下捡起来的那份名单,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上面罗列的官员名字,从九品巡城吏到六部主事,每一个,都与一个名字牵连在一起——黑莲社。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名单的末尾,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小字。
“监察司,已收录副册。”
这是栽赃?是警告?还是……催命符?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份名单一旦坐实,整个天玄城的官场,将要塌掉半边天。
他不敢赌。
“来人!”他厉声喝道,“传我将令,全军戒备!今夜,彻查城中所有‘未登记在册’宗门,并向封神宗上报!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
子时,观音巷三号宅。
这里本是“清道夫”提供的一处安全屋,此刻却成了全城最悲伤的地方。
宅院的墙壁上,挂满了白幡。
每一张白幡,都用血,写着一个名字,一个失踪的日期,以及一个可能的死因。
“张屠户,正月初七,殁,心为人取。”
“王家三女,二月十九,失于西码头,疑上血莲舟。”
“……”
数百个名字,数百道血淋淋的伤疤。
宅院外,黑压压地跪满了人。他们是这些名字的家人。压抑的哭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
没有喧哗,没有闹事,只有死一般的悲恸。
但这股悲恸,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它无声地审判着这座城市的罪恶,也拷问着每一个知情者的良心。
东家茶舍。
院子里静悄悄的。
钱四、魏长风等人,或站或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疲惫、激动与不安的神情。
一道道消息,如雪片般从城中各处汇集而来。
“报!百顺楼,黑莲社的管事被人打断了腿,城卫军到了,直接把人拷走了!”
“报!监察司的夜巡卫,封了城西三家赌坊,抓了二十多个人!”
“报!观音巷那边……人越聚越多了,惊动了巡天卫,正赶过去!”
魏长风听着这些回报,只觉得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那个躺在摇椅上,仿佛已经睡着了的青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兵不血刃。
全城皆兵!
侯爷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却调动了整座天玄城的力量。
他用流言作刀,用民怨作剑,用官场的猜忌作锁链,用受害者的悲恸作审判台。
黑莲社,这个盘踞天玄城多年的庞然大物,在短短一个晚上,就被剥去了所有神秘和恐怖的外衣,成了一个浑身流脓的恶疮,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它还没死。
但它的根,已经被全城人,一寸寸地从黑暗的泥土里刨了出来。
“吱呀——”
李闲伸了个懒腰,从摇椅上坐起,打了个哈欠。
“什么时辰了?”
“侯……侯爷,子时三刻了。”魏长风连忙答道。
“哦,时候差不多了。”李闲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差不多了?”魏长风不解。
李闲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回礼送到了,也该收点利息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院外的高墙上翻落,单膝跪地。
是穿巷鼠。
他回来了。
他身上没有伤,但脸色惨白,眼神中带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
“侯爷!”他的声音嘶哑,“话……带到了。黑莲圣母说……说她明晚,会亲自来……拜山。”
魏长风心中一紧。
亲自拜山?是来认罪,还是来……决一死战?
李闲却笑了,他走到穿巷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得不错。”
他忽然低头,像是闻到了什么,凑到穿巷鼠的衣领边嗅了嗅。
“哟,带了点好东西回来啊。”
他闭上眼,嘴角微微上扬。
【叮!检测到宿主主动交互意图,目标:‘黑莲圣母’残留因果气息。】
【交互成功!触发因果链接!】
【获得临时感悟:‘圣母的恐惧’!】
李闲睁开眼,笑容变得玩味。
“走,老魏,带上人。”
“咱们去收第一笔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