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四觉得揣在怀里的那几张银票,比烧红的炭块还要烫。
可这股滚烫,非但没有灼伤他,反而化作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从胸口一直冲到天灵盖,让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他挺直了腰杆,走在城南的街道上。
往日里,他走这条路都是缩着脖子,贴着墙根,生怕惹上哪个不长眼的麻烦。可今天,他走在路中央,每一步都踩得结结实实,眼神甚至敢于和那些迎面而来的泼皮、闲汉对视。
有不识相的想上来找茬,可一对上钱四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怂了,嘟囔着让开了道。
钱四心里清楚,不是他自己突然变厉害了,而是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光是名字,就给了他披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铠甲。
天策侯,李闲。
他现在代表的是天策盟的脸面。
“不见天”赌场,就如它的名字一样,藏在城南最阴暗的一条巷子深处。门口没有招牌,只有两个抱着膀子,眼神阴鸷的壮汉。空气里弥漫着汗臭、酒气和一种让人心慌的霉味。
钱四深吸一口气,把侯爷那句“腰杆挺直了”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站住!干什么的?”左边的壮汉伸手拦住了他,手掌像蒲扇一样大。
钱四眼皮都没撩一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找你们管事的,替一个姓李的朋友带句话。”
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显然激怒了两个看门狗。右边的壮汉狞笑一声,捏着拳头走了上来:“姓李的?天玄城姓李的多了去了,你算哪根葱?”
钱四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鬼手刘认识的那个。”
“鬼手刘”三个字一出口,巷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两个壮汉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和警惕。他们对视一眼,左边的壮汉迟疑地问道:“哪个李……朋友?”
“废话真多。”钱四有些不耐烦地抖了抖袖子,这是他跟侯爷新学的姿态,“就说,能救他命的那个李朋友。他要是不见,就当他自己命该如此。”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欲走。
“等等!”那壮汉急了,一把拉住他,态度瞬间恭敬了不少,“您……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钱四被请进了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个铁胆,眼睛眯成一条缝,审视着钱四。
“就是你,要找刘爷?”胖管事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威压。
钱四没坐,就那么站着,学着侯爷的样子,双手负在身后。“刘爷我可见不着,话带给你也是一样。”
他清了清嗓子,将那句在路上背得滚瓜烂熟的话,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三秋散的方子,金银花和连翘的配比反了,上个月卖给黑水帮的那批货,不出十天,就要出人命。”
胖管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化。
先是轻蔑,然后是错愕,再然后是震惊,最后,化作了彻骨的恐惧。他盘着铁胆的手停住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双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地盯着钱四,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你……”他指着钱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完整。
钱四心里爽翻了天。
他看到对方的恐惧,就好像自己亲手挥出了那把斩断对方神经的刀。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甚至没有再多看那胖子一眼,按照侯爷的吩咐,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先生留步!先生请留步!”身后传来胖管事惊惶失措的叫喊,还有铁胆掉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
钱四脚步不停,昂首阔步地走出了“不见天”,将所有的混乱和惊恐都甩在了身后。
走出那条阴暗的巷子,阳光重新照在身上,钱四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执掌黑暗的人。
他没有停歇,按照名单,走向了下一个地点。
南城药姥的铺子。
那是一座笼罩在阴影里的小院,门口连块匾额都没有,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即使在白天也透着一股阴森。
钱四在门口放下那包甘草,对着开门的一个眼神空洞的哑仆,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药姥的‘牵机蛊’养得不错,就是母蛊藏在城西土地庙的第三块砖下面,太潮了,容易生病。”
那哑仆的身子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活人的情绪——那是比胖管事更加纯粹的,源于灵魂深处的骇然。
钱四走了。
他又去了穿巷鼠的鸽子房,去了血刀疤的铁匠铺……
每到一处,他便留下一句看似不经意,却足以让对方魂飞魄散的话。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和兴奋,慢慢变得麻木,最后化作一种近乎神明的俯瞰姿态。
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侯爷那句话的含义。
他不是去威胁,他是在通知。
通知这些在黑暗里称王称霸的“阎王”,你们的生死簿,换人来写了。
……
夜幕降临。
东家茶舍的院子里,石桌上点起了一盏油灯。
魏长风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他面前铺满了纸张,上面画着各种错综复杂的线条和方框。他的笔尖在纸上飞速移动,时而停下蹙眉沉思,时而又像是灵感爆发,写下一大段文字。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潮红,那是极度亢奋所致。
建立一个全新的地下秩序!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最烈的酒,点燃了他这个落魄谋士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焰。他要设计的不是一个帮派,而是一个帝国,一个在天玄城阴影中生长的庞大帝国!
院子的另一角,净尘盘膝而坐,对着墙壁,嘴里念念有词,却不是在念经。
“聆听小筑……听哭声……慈悲是侯爷的眼睛和耳朵……”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李闲的话,只觉得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正在打架。一个说,这是利用佛门慈悲,行魔王之事,必堕地狱。另一个却说,听到的哭声若无人管,那慈悲又有何用?与其让那些冤屈消散在风里,不如将它化作一把刀,斩尽不平。
他的佛心,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和重塑。
牛疙瘩则抱着他那根新得的铁棍,坐在门槛上,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曲。他不懂什么阳谋阴谋,他只知道,东家让他打谁,他就打谁。
而李闲,正躺在那张熟悉的摇椅上,轻轻晃着,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他闭着眼,神魂之中,那张“天玄黑市网络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闪烁着。钱四每到一处,每说一句话,那地图上对应的节点就会剧烈地波动一下,然后,无数条看不见的因果线便从那个节点延伸出来,最终都汇集到了他这里。
他能“看”到,“不见天”赌场里乱成了一锅粥,鬼手刘正暴跳如雷地摔着东西。
他能“听”到,南城药姥的院子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母蛊被动,她已然受了内伤。
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东家茶舍为中心,迅速朝着整个天玄城的阴暗角落覆盖而去。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阎王”,此刻都成了他网上的飞蛾。
李闲嘴角微微上扬。
他睁开眼,看着院子里神态各异的几人——狂热的谋士,挣扎的僧人,憨直的武夫,还有那个正在外面替他散播恐惧的“信使”。
这就是他的天策盟,一个草台班子,却即将撬动整个天玄城的根基。
他端起茶杯,将冷茶一饮而尽。
烛火已点燃。
接下来,就该看看,是哪些聪明的飞蛾,会主动扑向这唯一的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