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日光西斜。沈雯晴再次坐上父亲那辆灰扑扑的皮卡,驶离了黄羊镇的家。车内少了母亲,多了几分沉默。沈卫国专注地开车,收音机里换成了路况信息广播。快到学校时,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沉稳:“你妈让我告诉你,别省着,该吃吃。在学校……自己多留心。”
“知道了,爸。”沈雯晴应着,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当知行中学那一片略显孤零零的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时,她轻轻吸了口气,将周末在家短暂卸下的心防,又重新披挂起来。
皮卡径直开到校门口附近停下。这里已经停了不少送学生返校的车,以SUV和轿车为主,沈家这辆沾着泥土、带着田野气息的皮卡,显得格格不入。沈雯晴拎着书包和母亲硬塞的一袋水果刚下车,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略带讶异的招呼:
“沈雯晴?”
回头,是高倩、顾雯和张洁。三人刚从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上下来,手里提着精致的纸袋和行李箱,正打量着这边。她们的目光先是落在沈雯晴身上,随即滑向她身后那辆柴油皮卡,以及驾驶座上穿着普通夹克、正准备倒车离开的沈卫国,眼神里闪过清晰可辨的惊讶,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
“刚才那是……你爸爸?”顾雯心直口快,脱口问道。
沈雯晴坦然点头:“嗯,我爸。他还要赶去乌鲁木齐接这季的工人,没多留。”她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去乌鲁木齐……接工人?”高倩重复了一遍,精致的眉毛微挑,语气里带着探究,“你家是……做劳务的?”她试图找到一个符合她认知范畴的标签。
沈雯晴看着她们脸上那混合着好奇、审视和试图重新定位的神色,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天之骄女,恐怕很难想象“种地”和“接工人”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忽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想看看她们听到更“底层”的词汇会是什么反应。
“不是劳务公司。”沈雯晴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我家以前做废品收购站,后来攒了点钱,今年投资了家庭农场,现在主要种棉花,大概一千来亩吧。我爸这就是去接摘棉花的季节工。”
空气安静了一瞬。
高倩脸上的表情管理几乎要失效,她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废品收购站”和“一千亩地”这两个差距巨大的信息。顾雯的嘴巴微微张开,看了看皮卡离开的方向,又看看沈雯晴,眼神里的惊讶变成了彻底的困惑。张洁则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再看向沈雯晴时,之前那种隐隐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微妙地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神色——或许有意外,有尴尬,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拥有土地”这一事实本能的衡量。
“哦……这样啊。”高倩最先恢复过来,笑容重新挂上,但似乎不那么自然了,“那……也挺好的,自食其力。”她用了“自食其力”这个词,仿佛这是对某种她无法归类的生活方式的褒奖。
“是啊,没想到你家是干这个的。那你们大概要接多少人啊?”顾雯也干巴巴地接了一句,然后又问了一下,似乎是确定什么。
沈雯晴只是如实说到:“以前目的自己需要的话大概100-150人。我家附近还有几个500亩左右的邻居,他们家里通过我家每家也需要60-80人。”
高倩和顾雯在一旁默默算着,失神了一下。
“我们先进去吧。”张洁听后转移了话题。
沈雯晴点点头,拎着东西和她们一起走进校门。她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在她那洗得发白的书包和简单的行李袋上停留了片刻。一种无形的隔阂依然存在,但似乎因为家庭背景的“暴露”,而发生了些许扭曲。这些家里可能做着一点小生意的女生,或许听到了她们认知之外的事情。面对她们不了解的领域似乎产生了一点敬意。
周一早晨,例行早会。全校学生黑压压地站在操场上,初秋的风带着凉意。校长照常讲完纪律和学习要求后,语气忽然严肃起来:“下面,请高二年级的于刚同学上台,就上周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的行为,进行公开检讨。”
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沈雯晴抬头,看见于刚低着头,磨磨蹭蹭地走上主席台。他换上了干净的校服,头发也剃短了,没了那扎眼的黄毛,整个人显得萎靡了不少。他拿着稿纸的手有些抖,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不甘和羞耻,但终究是一字一句地念完了检讨,承认自己“言语不当,行为失检,严重骚扰同学,破坏校园秩序”,并表示“深刻忏悔,接受学校任何处罚”。
沈雯晴静静地听着,心里有些意外。知行中学在处理这类事情上的雷厉风行和公开性,超出了她的预料。这让她对这所看似管理松散的私立学校,有了新的认识。
解散回教室的路上,王玉倩凑到沈雯晴身边,眼睛瞪得圆圆的:“雯晴,那个于刚……真的是因为跟你打架才做检讨的?他还骚扰你?” 方韫也走在旁边,关切地看着她。
“嗯。”沈雯晴简单应了一声。
“我的天……你胆子也太大了!要是我,估计当场就吓哭了。”王玉倩拍着胸口,一脸后怕。
沈雯晴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习惯了。有些事,你越怕,对方越得寸进尺。错的又不是我。”
方韫看着她平静的侧脸,轻声说:“你很勇敢。” 这句话里没有敷衍,是真切的认可。
回到教室,沈雯晴能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除了吕欣、李珍丹等少数几个军政背景、眼神依旧带着冷淡审视的女生,大部分同学,尤其是男生和那些之前只是跟风排挤的女生,看她的目光少了些肆无忌惮的探究和嘲弄,多了点复杂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于刚的公开检讨,让大家意识到那些流言背后涉及的冲突并非儿戏,也或许是周末她“家庭背景”的某种模糊传播,让一些人暂时收起了轻慢。谈不上友好,但至少表面上的客气,回归了一些。
上午的物理课,预备铃响后,之前那位代课的年轻老师走进来,说了几句感谢和告别的话,然后宣布:“从这节课开始,将由学校新聘请的翟老师,负责大家接下来的物理教学。大家欢迎。”
在学生们好奇的目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上周五在校长室有过一面之缘的翟老师。他今天依旧穿着合体的西装,深蓝色,剪裁精良,衬得肩线平直。里面是熨帖的浅色衬衫,系着深色领带。他步伐稳健,走到讲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教室。
“同学们好,我姓翟,翟明远。未来一段时间,由我负责大家的物理课。”他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磁性。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拿起了粉笔。
不同于一般中学老师的随性或刻板,翟明远的举止有种自然的优雅和严谨。板书整齐有力,讲解概念时逻辑清晰,引用的例子恰到好处,枯燥的物理公式在他口中似乎都多了几分秩序的美感。他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常见中年男人的发福,西装修饰下更显挺拔。讲课时偶尔会解开头一颗西装扣子,动作随意却丝毫不显邋遢。
“哇,这个新老师……好有气质啊。”王玉倩趁着翟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压低声音对沈雯晴感叹,眼睛亮晶晶的,“跟咱们以前那些老师都不一样。”
沈雯晴的视线落在翟明远挽起袖口的手臂上,那里露出一截质感温润的机械表表带,以及衬衫袖口处一枚小巧而精致的金属袖扣,在教室灯光下折射出低调的哑光。“有气质,是因为那身行头。”她同样压低声音,带着点剖析的意味,“手工定制的西装,料子和剪裁骗不了人。手腕上那块机械表,如果我没看错,是欧米茄的老海马,保养得很好。最关键是袖扣,”她示意王玉倩看,“看到没?不是普通的扣子,是专门的袖扣,他那一对,看似简单,但金属的打磨和镶嵌工艺,不是流水线产品。”
王玉倩听得一愣一愣的:“袖扣?那是啥?不就是扣子吗?” 她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
沈雯晴用手指在自己校服袖口比划了一下:“普通衬衫用缝死的扣子。高级点的正装衬衫,袖口是叠起来用这种专门的装饰扣固定的,叫袖扣。他那对,看着素,但设计和做工,价格恐怕能顶你爸……呃,反正不便宜。”她及时刹住了车。
一直安静听着的方韫,忽然转过头,看着沈雯晴,眼神里带着清晰的疑惑和探究:“你怎么会懂这些?” 她问得直接。这些东西,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县城高中女生该了解的范畴,甚至很多成年人都未必留意。
沈雯晴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口道:“哦,以前看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里面写这些装……写这些细节比较多,就记住了。”她把“装逼”二字咽了回去,换了个更中性的说法。
然而,就在她们低声交谈的时候,讲台上的翟明远不知何时已经写完了板书,转过身来。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排,恰好落在了沈雯晴她们这个角落,将她们的小动作和窃窃私语尽收眼底。
翟明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点了点黑板上刚才书写的一道关于受力分析与运动状态的综合题,声音平稳地响起:“那边,第三排靠窗,短头发的女生——”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顺着翟老师手指的方向,聚焦到了沈雯晴身上。
“——讨论得这么投入,看来对这道题很有心得。”翟明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来给大家讲一下,这道题的解题思路和关键步骤。”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王玉倩紧张地缩了缩脖子,方韫担忧地看了沈雯晴一眼。吕欣那边传来几声极低的嗤笑。所有人都看着沈雯晴,等待着她的反应。是窘迫地承认不会,还是硬着头皮上去?
沈雯晴抬起头,迎上翟明远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刁难,也没有鼓励,只有纯粹的、师长考较学生时的平静。她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题目,是一道典型的连接题问题,涉及牛顿第二定律和系统分析,对普通高中生有点难度,但对她而言……
她放下笔,在全班的注视下,站起身,走向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