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学的铃声,在沈雯晴听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脆。她没有像其他归心似箭的同学那样飞奔出教室,而是先回到座位,仔细地将书本整理好,锁进那个崭新的个人储物柜。柜门合上的轻响,仿佛也暂时关上了过去两周那些纷扰、探究和恶意的目光。
背上沉甸甸的书包,里面除了作业,还有那身需要带回家清洗的衣服。走过略显空旷的走廊,窗外阳光正好,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校门口已经热闹起来,各种车辆停靠,接走一周未见的孩子。其中不乏锃亮的SUV和气势十足的吉普,车窗贴着深色的膜,显得矜持而疏离。
沈雯晴的目光很快锁定了一辆熟悉的、沾着些许泥点的绿色皮卡。车旁,母亲白玲正踮着脚向校内张望,父亲沈卫国则靠在车门上,抽着烟,眼神同样望着门口的方向。半个月未见,母亲似乎瘦了些,父亲脸上的风霜痕迹在阳光下更明显。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温暖的激流瞬间冲上沈雯晴的鼻腔。
“爸!妈!”她挥了挥手,加快脚步走过去。
白玲立刻迎上来,几乎是小跑,一把拉住沈雯晴的胳膊,上下打量,眼神里满是心疼:“晴晴!怎么……脸上这是?”她看到了女儿嘴角和颧骨处尚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紫。
沈雯晴下意识侧了侧脸,轻松地笑了笑:“没事,妈,体育课不小心碰了一下。都快好了。”她不想让父母担心,至少不是现在,在喧闹的校门口。
沈卫国掐灭了烟头,走过来,接过女儿肩上的书包,掂了掂,眉头微皱:“书这么多?”他没多问脸上的伤,只是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上车吧。”
皮卡的车厢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烟草、机油和淡淡棉花秆味道的气息。沈雯晴坐在副驾,母亲坐在后排,不停地问着:“学校吃得好吗?睡得习惯吗?同学好相处吗?老师严不严?”
沈雯晴一一回答,语气轻快:“吃得还行,就是花样少点。宿舍挺干净,室友……都各有特点。老师挺负责的。”她报喜不报忧,将那些排挤、流言和冲突轻轻带过,只描绘出一个忙碌但充实的新校园轮廓。
沈卫国专注地开着车,收音机里放着些附近城市广播电台的节目,声音调得不大。他偶尔从后视镜里看看妻女,大多数时候沉默着,只是在她提到“学校发了新校服,挺结实”时,轻轻“嗯”了一声。当沈雯晴说起“班里选了班委,我当了劳动委员”时,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紧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知女莫若父,或许他从女儿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什么,但他选择不问,只是将车开得更稳了些。
皮卡驶出庭州市区,高楼渐次后退,取而代之的是开阔的田野和笔直的白杨。那些载着同学的、光鲜的SUV和吉普早已不见踪影,只有这辆皮卡,平稳地奔驰在归家的路上。窗外的风景由城市边缘的零散建筑,逐渐变成大片等待采摘的棉田,裸露的土地在秋阳下呈现出一种坦荡的褐黄。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母亲的絮叨、父亲的沉默和窗外交替的风景中流逝。
当熟悉的黄羊镇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沈雯晴心里那块自从打架事件后就一直紧绷着的地方,才真正松弛下来。到家了。
推开院门,一切如旧。母亲忙着张罗晚饭,父亲去检查农用车。沈雯晴回到自己房间,书桌、床铺都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一尘不染,显然是母亲经常打扫。她放下东西,第一时间打开了那台略显笨重的台式电脑。主机启动的嗡鸣声此刻听起来格外亲切。
回家打开电脑,点开拨号软件,她登陆了qq。滴滴声响起,有留言。点开,是周逸鸣的灰色头像在闪烁。
“雯晴,新学校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
“看到回话。高三快把我埋了,不过想到你也在努力,就有劲了。”
两条留言,看来也就这两天的。
沈雯晴看着那简单的文字,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她想了想,敲下回复:“一切都好,学校管理严,正好静心。别太拼,注意身体,等你消息。”没有提及任何糟心事,只是最平常的问候与鼓励。有些负担,不适合隔着遥远的距离传递。点击发送,看着消息变成“已发送”的状态,她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汇报。
第二天是周六,阳光明媚。沈雯晴正在院子里帮忙晾晒被褥,就听到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紧接着,李静、杨露、付文婷、蔺慧敏,还有……林薇,几个熟悉的身影涌进了院子。半个月不见,少女们似乎都有了些许变化,或许是高二分班带来的新气象。
“雯晴!回来啦!”
“快让我们看看,贵族学校的大小姐变成啥样了?”
“瘦了!是不是食堂饭不好吃?”
七嘴八舌的问候瞬间包围了沈雯晴。她笑着应对,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林薇。林薇站在稍靠后的位置,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比记忆里前世那个最终变得冷漠疏离的妻子,多了许多青春的光彩,但那份天生的敏锐和隐约的疏离感,似乎已初现端倪。
“听说你们都选文科了?”沈雯晴把大家让进屋里,拿出母亲准备的零食。
“可不是嘛!”李静快人快语,“数理化真要命,还是文科轻松点,背背就行。薇薇本来也想学理的,不知道怎么最后也填了文科。”她看向林薇。
林薇微微一笑,声音柔和:“想了想,觉得还是文科更适合以后发展。”她没有多解释。
大家围坐在沈雯晴房间的电脑前,看着当时流行的动画片,分享着黄羊镇中学半个月来的新鲜事:哪个老师结婚了,哪个男生和女生传纸条被发现了,文科班新来了个帅气的实习老师……气氛热烈而轻松。这是沈雯晴在知行中学从未感受过的、毫无负担的热闹。
当话题转到沈雯晴的新学校时,她挑了些无关痛痒的趣事来说:崭新的校舍,奇怪的校园布局(大片未开发的荒地),统一发放的结实书包和校服,口味独特的民餐厅,还有那个“小联合国”一样的混合班级。
“我室友里有个女孩,叫方韫,”沈雯晴状似无意地提起,“特别安静,喜欢听交响乐,还会练瑜伽,气质跟咱们这儿的人不太一样。”
“方韫?”林薇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记忆里搜索什么。
沈雯晴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反应,心里一动,但面上不显,继续道:“嗯,中原转学过来的,话很少,感觉……身上有点故事。”
林薇没有再当场追问,但接下来的聚会里,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会飘向沈雯晴,带着思索。
傍晚,其他女孩们陆续告辞回家。最后只剩下林薇,她帮忙收拾着桌上的果皮瓜子壳,动作慢吞吞的。
“雯晴,”林薇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你刚才说的那个方韫……她具体长什么样?除了安静,喜欢音乐,还有别的特别吗?比如,她提过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沈雯晴看向她,心中疑窦渐生:“怎么突然对她这么感兴趣?个子不算高,挺清秀,皮肤很白,眼神……有时候让人觉得她不像这个年龄的人。家里没具体说过,好像有点避讳。”
林薇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雯晴,我跟你说个事,你听过就算,别往外传,也别去问她。”她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上辈子……我想你是知道的。听说过一些袁家家族里的隐秘。袁岩他们家里……有个没公开认回去的私生女,生母好像就姓方。那女孩原本应该叫袁韫,但一直跟着母亲姓,叫方韫。后来听说,为了某些利益交换,被安排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背景挺硬但风评很差的老头。”林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和属于过来人的凉薄,“如果真是同一个人……你那室友,恐怕日子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沈雯晴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脊椎窜起。方韫=袁韫?那个沉默如谜、会在夕阳下练习瑜伽的女孩,身上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而扭曲的宿命?联想方韫远超同龄人的沉郁、对家庭的回避、以及那份融入骨子里的优雅与戒备,林薇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许多疑惑的锁。
“你确定?”沈雯晴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名字、生母姓氏、那种格格不入的气质……对得上。”林薇点头,“不过我也只是听说,未必百分百准确。你自己知道就行,别掺和进去,我们别在淌那淌浑水了,水太深。”
沈雯晴默然。她想起方韫提到“家里”时的沉默,想起她独自练习瑜伽时那份与世隔绝般的宁静。那或许不只是爱好,更是一种内心的抵抗与喘息。
房间里的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电脑风扇微微的响声。两个少女,一个带着前世的记忆与伤痕,一个知晓着他人未来的悲剧轮廓,在这一刻共享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看着林薇姣好却已隐现世故侧影的脸庞,沈雯晴忽然想起前世,林薇父亲就是在她们结婚后不久,因为长期饮酒应酬,突发疾病去世的,那对林薇打击很大,也间接影响了她后来的性格和选择。
“林薇,”沈雯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有些事……我不用说你也应该知道。你爸最近怕是应酬变多,酒喝得挺凶的。你……有机会多劝劝他,为了身体,能少喝就少喝点,定期去医院检查一下。有些事,等到来不及就晚了。”
林薇怔住了,显然没想到沈雯晴会突然说起这个。原本想要忘记的事情,被沈雯晴提起,让她心里莫名一颤。自己这段时间的劝阻,和林父担负的压力,让她想起上一世父亲猝死后的孤苦无依,以及最后不得不去委身袁家当了袁岩的情妇。
“……你还是那么关心我?”林薇笑着对沈雯晴说,心里充斥着莫名的意味。
“你爸要是和上一世一样,你不还是要准备投入到袁岩或者其他什么富少的怀抱,再找个和我这样的接盘侠?”沈雯晴双手抱胸,用着戏谑的眼神看着林薇。
林薇看着她,眼神变幻,最终,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渐渐浮起一层水光,眼中泛着复杂情绪。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我……我知道了。我会提醒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