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懒洋洋地淌过躺平堂的院墙,将青石板染上一层暖色。
刘建国一家人卷起的风暴,连同那面破碎的镜子,似乎都已沉淀在黄昏的光影里。院子外的游客渐渐散去,只剩下三三两两不愿离去的人,还在远处探头探脑,小声议论着今日所见的种种奇事。
林晚晴送走了最后一波抱着合作意向的商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一整天的喧嚣终于落下了帷幕。她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转身准备回院子里享受片刻的安宁。
也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院门口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和一条磨出了毛边的牛仔裤,脚上的一双帆布鞋沾满了尘土,鞋头的位置甚至开了胶。他背着一个半旧的双肩包,包的侧袋里插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他整个人,就像他脚上那双鞋一样,透着一股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茫然。
他不像其他游客那样东张西望,也不像那些求助者一样神色仓皇。他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遗忘在路边的树,目光越过院门,落在里面那把悠闲晃动的躺椅上。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好奇,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之人望见浮木时的、孤注一掷的希冀。
他站了很久,久到林晚晴都以为他只是个路过的学生。他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天人交战,攥着双肩包背带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复了好几次。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走进了这个传说中的院子。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青石板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他目不斜视,径直朝着陈玄的方向走去。笔仙小倩正在用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石桌,她抬了抬眼皮,看了这个新来的访客一眼,目光在他那双开胶的鞋子上停顿了一瞬,又垂下了眼帘,继续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年轻人走到躺椅旁,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个躺在椅子上,盖着薄毯,睡得正香的男人。阳光透过石榴树的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那张脸太年轻了,甚至比他自己还要年轻几分,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也没有他想象中得道高人该有的仙风道骨,只有一种睡饱了之后的、心满意足的安详。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一言定人生死,一符镇山河的陈大师?
年轻人眼中的希冀,不由自主地黯淡了几分,怀疑和失望像是潮水,慢慢淹了上来。他这一路,从省城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又转了两趟长途大巴,几乎花光了身上最后的生活费,才找到这个地方。他所期待的,是一个能为他拨开人生迷雾的智者,而不是一个睡姿安详的同龄人。
他张了张嘴,那声准备了许久的“陈大师”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站在那里,又开始犹豫。或许,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那些网络上的传说,不过是商业炒作的噱头?
他身后的林晚晴看出了他的窘迫和疑虑,正想上前说些什么。
年轻人却忽然有了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拉开自己的双肩包拉链,从里面一堆杂物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因为反复的折叠和打开,纸张的边缘已经有些毛糙。他将纸展开,那是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的复印件。黑色的宋体字印着他的名字、专业,还有那所他奋斗了四年却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光环的普通大学的名字。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刺眼的印章。
这张纸,曾是他和全家人的骄傲。而现在,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
他弯下腰,将这张皱巴巴的复印件,轻轻地,放在了陈玄身旁的石凳上。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静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躺椅上的陈玄,似乎是被那张纸放在石凳上的轻微声响惊动了。他的眉毛不耐烦地皱了皱,拉过毯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嘴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翻了个身,背对着年轻人,继续睡。
这一下,年轻人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他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傻瓜。他竟然真的会相信,靠一张火车票和一张嘴,就能找到人生的答案。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让他感到荒诞的地方。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让他看一张废纸的?”
林晚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冷不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年轻人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开胶的鞋。“或许吧。”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就说。”林晚晴走到他面前,“这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听人说话。”
她指了指石桌旁的凳子。
年轻人看着林晚晴那双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注视。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
“我叫李杰。”他开了口,像是对着林晚晴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一个普通的二本毕业生。”
“我从大三开始考研,想考我们省最好的那所大学。我家里条件不好,爸妈都是农民,他们觉得,只有考上研究生,我才能彻底走出农村,才能有出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石桌上划着圈。“我考了两次,两次都差了十几分。今年是第三次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可能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每天从早上六点学到晚上十二点,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看到英语单词就想吐。我真的……学不进去了。”
林晚t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见过太多事业有成的人的烦恼,却很少见到这种来自底层,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和前途而挣扎的痛苦。这种痛苦,更加真实,也更加沉重。
“上个月,我拿到一个公司的录用通知。”李杰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喜悦,“在南方的一个沿海城市,做销售。工资不高,但包吃住。我爸妈很高兴,他们让我别考了,赶紧去上班,赚钱。他们说,我都二十四了,不能再花家里的钱了。”
他抬起头,看着林晚晴,那双因为长期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林小姐,我不甘心。我读了十六年的书,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可我也知道,我可能真的考不上了。我怕再失败一次,我怕看到我爸妈失望的眼神。”
“一边是看不到希望的坚持,一边是不情不愿的妥协。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停在了这个岔路口,往前走是悬崖,往后退是泥潭。”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火车票,票的终点,是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南方城市。
他将火车票和那张毕业证复印件并排放在桌上,像是在展示自己人生的全部选项。
“我听说陈大师能算尽天下事,能为人指点迷津。所以我就来了。”他看着林晚晴,又看了一眼那把被毯子蒙得严严实实的躺椅,声音里带着最后的哀求,“我想问问大师,我到底是该继续留下来,在这条看不到头的路上走到黑,还是该拿着这张车票,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我根本不想要的人生?”
他说完,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风吹过石榴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李杰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终于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林晚晴看着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她正想说些安慰的话,比如让陈玄睡醒了再看。
就在这时,那把躺椅上,蒙着头的毯子,忽然动了一下。
一只手从毯子里伸了出来,在空中摸索了片刻,然后准确无误地拿起了石凳上那张皱巴巴的毕业证复印件。
紧接着,一个睡意朦胧,带着浓浓起床气的声音,从毯子下面闷闷地传了出来。
“五行缺火,命里喜火。”
声音含糊不清,像是梦话。
李杰猛地抬起头,林晚晴也愣住了。
毯子被掀开一角,露出了陈玄那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他看都没看李杰一眼,只是晃了晃手里的那张纸,打着哈欠,懒洋洋地继续说道:
“考什么研,你的文昌运早就到头了。”
“去做跟‘火’有关的行当吧,最容易发财。”
陈玄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地思考着,然后给出了几个具体的建议。
“比如……厨师、电焊工、或者……”
他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用一种“我真是个天才”的语气,给出了最后一个选项。
“去火葬场烧锅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