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陈玄那句冷冰冰的话,像一桶冰水,从刘建国的头顶浇灌而下,让他从脚底板到天灵盖都泛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你们是自己,给自己造了个‘阴宅’。”
阴宅。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刘建国和他家人的心脏。
他呆呆地看着相框里那面曾经让他引以为傲,作为财富和品味象征的意大利雕花镜。照片上,镜子反射着他们一家人幸福的背影,可此刻在他眼中,那镜子里的影像不再是家人,而是一群冰冷的、没有面孔的影子,正静静地,从另一个阴冷的世界里注视着他们。
他想起了妻子噩梦里那些站满了屋子的人影,想起了电视半夜自己打开的雪花屏,想起了冰箱里传出的刮擦声……
一瞬间,所有零碎的、诡异的、无法解释的事件,都被陈玄这番话串成了一条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线。
那面镜子,不是在反射客厅的景象,它是在复制一个家,一个属于“阴”的家。而他们一家人,就生活在这两个家的夹缝里。
“回家,找把大锤。”
“对着这玩意儿,给它们来个痛快的。”
陈玄那懒洋洋的声音,此刻在刘建国耳中,无异于神佛降下的法旨。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没有去扶,而是抓起桌上的相框,转身就走,嘴里喃喃自语:“回家……回家砸了它……”
他的妻子和母亲也慌忙站起,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晚晴看着这一家子失魂落魄却又步履匆匆的背影,心里也泛起一丝寒意。她看了一眼已经拉上毯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陈玄,忍不住低声问:“真的……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陈玄闭着眼睛,声音含糊,“病根找到了,拔掉就行。难道还要我上门去帮他抡锤子?”
林晚晴一时语塞。
是啊,他的风格向来如此,只负责指出问题,从不负责动手。
……
回程的路上,那辆价值百万的豪车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司机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老板一家人死寂的表情。刘建国双手抱着那个相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里的那面镜子,眼神里是恐惧、是悔恨,也是一丝疯狂。
他的妻子紧紧抱着病恹恹的儿子,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老太太则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向哪路神佛祈祷。
车子一路疾驰,终于在黄昏时分,停在了那栋豪华的别墅前。
刘建国第一个冲下车,他甚至没有等司机给他开门。他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雕花大门,一股熟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明明是初夏,屋子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换鞋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仓皇。一踏入客厅,那面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镜子,便映入眼帘。
镜子里的景象与客厅一模一样,玄关,吊灯,沙发……还有刚刚走进来的,脸色苍白的他们一家。镜子里的人影,仿佛带着一种嘲弄的姿态,冷冷地与他们对视。
刘建国的呼吸一滞。
“建国……”妻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发颤,“真的……真的要砸吗?这镜子……”
这镜子,是他们当年事业最顶峰时买下的,是身份的象征,是无数访客艳羡的对象。现在,要亲手毁掉它?
刘建国没有回答。他转过头,看着妻子怀里昏睡的儿子。孩子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睡梦中似乎也在承受着痛苦。
他又看向自己的母亲,老人家拄着拐杖,看着那面镜子,眼神里满是忌惮。
最后,他看向自己的手,那双手上,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一些淡淡的老人斑,皮肤也变得松弛。他才四十多岁,却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这个房子一点点吸干。
陈玄的话,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
“阴宅。”
刘建国的眼神,瞬间从犹豫变得无比坚定。
他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储物间。片刻之后,他提着一把沉重的八角大锤走了出来。
那把锤子,是装修时工人落下的,他一直没扔。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你……你让开点。”他对妻子说。
妻子抱着孩子,和老母亲一起,退到了离镜子最远的墙角,紧张地看着他。
刘建国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深吸一口气。镜子里,一个中年男人,举着一柄大锤,面容决绝。
他想起了自己白手起家的艰辛,想起了儿子出生时的喜悦,想起了这个家曾经的欢声笑语。而现在,这一切,都正在被这栋他亲手打造的“豪宅”所吞噬。
“去你的意大利!去你的设计师!”
刘建国怒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大锤,狠狠地砸向了镜子的正中央。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道惊雷。
那面光滑如水的镜面,在锤头接触的瞬间,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紧接着,整面镜子轰然爆裂,化作亿万块闪着寒光的碎片,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冰雹,倾泻而下。
哗啦啦——
无数的玻璃碎片砸在地板上,弹跳着,翻滚着,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镜子碎裂的瞬间,一股仿佛被囚禁了许久的阴风,从墙壁里呼啸而出,卷起地上的碎玻璃,在客厅里打了个旋,然后从敞开的大门冲了出去。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新了许多。那股常年笼罩在家里的阴冷和压抑,仿佛随着那面镜子的破碎,被一同砸得粉碎。
刘建国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的狼藉,和那面只剩下光秃秃墙壁的背景墙,他没有心疼,反而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负了千斤重担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包袱。
他扔掉锤子,转过身,看到妻子和母亲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而就在这时,妻子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呓语。
“妈妈……我饿……”
孩子的眼睛缓缓睁开,那双一直因为发烧而显得迷蒙的眼睛,此刻竟然有了一丝清明。
妻子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住儿子,泣不成声。这半个多月来,孩子第一次主动喊饿。
老太太也扔掉了拐杖,走过来,颤抖着手去摸孙子的额头。
“不烫了……不烫了!”她惊喜地叫道,“烧退了!”
刘建国也冲了过去,他看着儿子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庞,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刘建国又带着管家,把家里所有非卫生间的装饰性镜子,无论大小,无论贵贱,全部拆了下来,用黑布包好,扔到了小区的垃圾中转站。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当天晚上,他妻子三十多天来,第一次没有做噩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客厅那盏总是闪烁的吊灯,安安稳稳地亮了一整天。
第三天,那台用了不到一年的冰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奇怪的声音。
第四天,刘建国去公司,发现那个原本已经吹了的合同,对方竟然主动打电话过来,想要重新谈谈。
短短几天时间,整个家,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白默片,重新切换回了色彩鲜艳的温馨电影。
家里重新有了笑声,有了温暖的烟火气。
刘建国站在曾经挂着巨大镜子的那面墙前,墙上还留着锤子砸过的痕迹,可他看着那痕迹,却觉得比任何名贵的装饰都要顺眼。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林晚晴的电话。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感谢。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为玄学公园的建设,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
与此同时,躺平堂的院子里。
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看热闹的游客,林晚晴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
陈玄依旧躺在老位置,盖着他的小毯子,睡得正香。笔仙小倩拿着一块抹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石桌,仿佛下午那几场惊心动魄的求助,都只是几片飘落的树叶,不值一提。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院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就在这份难得的宁静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那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双肩包。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期奔波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
他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院子里的景象,眼神在林晚晴和那把躺椅之间游移,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林晚晴站起身,正准备上前询问。
年轻人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院子,目标明确地朝着陈玄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躺椅旁,看着那个睡得正熟的年轻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轻轻地放在了陈玄身旁的石凳上。
那是一张大学毕业证书的复印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