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被石榴树的枝叶筛得粉碎,落在地上,却带不来半点暖意。
“去火葬场烧锅炉。”
这七个字,像七根冰冷的钉子,从陈玄那张睡意惺忪的嘴里吐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精准地钉进了李杰的耳朵里。
李杰猛地抬起头,那双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瞪得像要裂开。他看着躺椅上那个打着哈欠的男人,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转为一种屈辱的惨白。
火葬场……烧锅炉……
他从省城一路颠簸而来,怀揣着对人生的最后一点希冀,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堪称恶毒的玩笑?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拒绝,想过对方可能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玄奥道理,却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被这样赤裸裸地羞辱。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而台下唯一的观众,正用最轻蔑的语气,对他的人生下了最不堪的判词。
周围那几个还没散去的游客,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噗……烧锅炉?这位大师也太损了吧!”
“这小伙子看着像个大学生,让他去火葬场,这不骂人吗?”
“五行缺火,命里喜火……这理由,绝了!”
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后背上。李杰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股从胸腔里猛然窜起的愤怒和悲凉。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那点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没有当场失态。
林晚晴也愣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可看着陈玄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口。她知道陈玄说话向来不着调,但这话说得也太过了。
李杰的嘴唇哆嗦着,他从石凳上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被他视若珍宝又视若敝屣的毕业证复印件,又看了一眼那张通往未知南方的火车票,眼中最后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觉得自己太多余了。他的人生,他的挣扎,他的痛苦,在这个地方,连一个正经的眼神都换不来。
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感到无边无际寒冷的地方。
“站住。”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杰的脚步顿住了,但他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眼里的泪水就会决堤。
“那个南方的公司,在哪个城市?”陈玄的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睡意,听不出任何歉意或解释。
李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海城。”
“哦,海城。”陈玄拖长了语调,像是想起了什么,“靠海的那个?”
“是。”李杰的声音沙哑。
“靠海不行。”陈玄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嫌弃,仿佛在挑剔一颗不合心意的白菜,“海是咸水,是死水,聚不了气。那地方有没有大江大河穿城而过?”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李杰愣住了,他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查过的资料。海城是沿海城市,经济发达,但他应聘的那家公司所在的区,好像……确实是沿着一条叫“鹭江”的大河开发的。那条江,是海城最大的淡水河。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陈玄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顾自地把那张毕业证复印件拿在手里,像捻着一张扑克牌一样晃了晃。
“你是不是觉得,我让你去烧锅炉是在耍你?”
李杰依旧背对着他,紧咬着嘴唇。
“厨师,与火打交道;电焊工,与火打交道;火葬场,更是纯粹的火。我说的,都是你命格里最需要的。只不过……”陈玄话锋一转,把那张纸扔回了石桌上,“你这人,死脑筋,读书读傻了,跟你说别的你也听不进去。不说个最狠的,敲不醒你。”
李杰的身体猛地一震。
“还想着考研?”陈玄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弄,“别白日做梦了。你命里的‘文昌星’,在你大学毕业那天,就已经暗淡无光了。你这两年,不过是在跟自己的命对着干,越是用力,摔得越惨。再考十年,你也考不上。”
这番话,比“去火葬场烧锅炉”还要残忍一百倍。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刀一刀,割断了李杰心里最后一丝名为“不甘心”的执念。
疼。
撕心裂肺的疼。
但疼痛过后,一种诡异的轻松感,却从他身体最深处慢慢浮现出来。
是啊,考不上了。
当这句话由一个外人,用如此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来时,他那颗被考研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竟然有了一种被赦免的解脱。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骗自己了。
李杰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那把躺椅。
陈玄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他靠在椅背上,双脚搭在石凳上,姿态还是那副懒散样。他眯着眼睛,看着李杰,那眼神不再是戏谑,而是一种平静的审视。
“你的‘文昌运’尽了,但你的‘驿马星’却亮得刺眼。”陈玄指了指远方,“驿马星动,主远行,主动中求财。你窝在这个小地方死磕,就是把一匹千里马关在磨坊里拉磨,除了把自己累死,什么都得不到。”
“你的财运,你的机缘,都不在这里,在远方。”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桌上那张火车票上。
“去海城。”陈玄的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你五行缺火,南方属火,方位对了。你命格喜动,远走他乡,时机对了。”
李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浓雾里,而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阵风,吹开一小片迷雾,让他看到了一条模糊的路。
“可是……大师,”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您说我喜火,可海城是沿海城市,那不是水吗?水火不容……”
“谁告诉你水火不容?”陈玄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那是凡火。你的命,要的是‘无根之火’,是‘水中之火’。火借水势,水助火威,才能成燎原之势。”
“你的机缘,不在火里,也不在水里。”
陈玄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机缘,在‘水边’。”
水边。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杰脑海中最后的混沌。
他想起了那条穿城而过的鹭江,想起了那家公司就在江边的新开发区。
“所以……”李杰的声音在颤抖,“我该……接受那份工作?”
“不然呢?”陈玄重新躺了下去,拉过毯子盖在身上,“车票都买好了,还问我。记住,到了地方,多往江边走走。你的贵人,你的前程,都在那条江里泡着呢。什么时候捞上来,看你自己的造化。”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仿佛刚才那一番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话,不过是几句随口的梦呓。
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李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他看着桌上那张皱巴巴的毕业证复印件,又看了看那张终点是“海城”的火车票。
一边,是埋葬了他所有青春和梦想的过去。
一边,是被一个陌生人几句话勾勒出的、充满未知与荒诞的未来。
他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完全沉入西山,院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
他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张火车票,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自己t恤的胸前口袋里,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张毕业证复印件,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再碰它。
他转过身,对着那把躺椅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道谢,也没有再见。
他直起身,迈开脚步,走出了躺平堂的院子。
他的背影,在暮色中被拉得很长。那双开了胶的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脚步声,不再是来时的虚浮与迟疑,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坚定。
林晚晴看着他消失在小镇的巷口,又看了看石桌上那张被遗留下来的、代表着一段过往的纸,心中感慨万千。
她知道,从今天起,世上少了一个迷茫的考研学子。
或许,在遥远的南方,在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之畔,一个新的故事,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