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日头毒得能晒化地皮,张家坳的麦田里,金黄的麦穗被晒得低垂着头,空气里弥漫着麦秆的焦糊味。宋茜背着半旧的竹编镰刀,跟在张仙凤身后往地里走,单薄的粗布衣裳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她瘦削得近乎脱形的轮廓。
她的病压根没好利索。前阵子咳血晕倒后,多亏秀红连夜把她送到镇上的郎中那里,抓了几副正经药材,又在李家养了半个月,才算捡回一条命。可刚能下床走路,张仙凤就天天托人来催,说家里的麦子没人割,指着宋茜回去干活。秀红舍不得,想留她多养些日子,宋茜却摇了摇头——她知道张仙凤的性子,若是不回去,指不定会怎么刁难秀菊,甚至可能跑到李家撒泼。
“磨磨蹭蹭的,死人呐?”张仙凤回头瞪了她一眼,手里的镰刀往麦秆上一劈,“你吃我的喝我的,养了这么久,连割麦都走不动道了?我看你就是故意偷懒!”
宋茜喘着粗气,胸口的闷痛感一阵紧过一阵,她抬手按住胸口,低声应道:“姨母,我没偷懒,就是……有点喘。”
“喘?谁不喘?太阳底下干活,哪有不喘的?”张仙凤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在李家享了几天福,身子骨变娇贵了!告诉你,到了我这儿,没那么多娇气可养,今天必须把这块地的麦子割完,割不完就别想吃饭!”
宋茜没敢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地界,弯腰拿起镰刀。她的胳膊还带着药劲的酸软,后背被张仙凤打伤的地方,经太阳一晒,又疼又痒,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爬。她深吸一口气,镰刀落下,割断了一丛麦秆,可刚直起身想把麦子归拢,一阵剧烈的咳嗽就猛地袭来。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浑身发抖,赶紧捂住嘴,蹲下身,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她死死咬着嘴唇,想把那股劲压下去——她怕张仙凤看到又要骂她装病。
“咳什么咳?割个麦还这么多事!”张仙凤的骂声隔着麦浪传过来,“我看你就是不想干活,故意在这儿装模作样!”
宋茜好不容易缓过那阵咳意,抬起头时,脸色苍白得像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不敢耽搁,连忙又弯下腰,继续割麦。镰刀在她手里显得格外沉重,每割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胸口的疼痛也跟着加剧,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慢慢切割。
太阳越升越高,晒得地面滚烫,宋茜的头晕得越来越厉害,眼前的麦浪都开始旋转。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干得冒烟,可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光了,张仙凤压根没想着给她带水,只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张强装了满满一壶。
张强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时不时地吆喝宋茜两句:“宋茜,你快点割!我娘说了,割不完你今晚就别吃饭!”他自己则悠哉悠哉地扇着扇子,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宋茜咬着牙,强撑着身子往前挪。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能凭着本能挥舞镰刀。突然,脚下一滑,她踉跄着往前扑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土块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哈哈哈,真没用!割个麦还能摔跤!”张强的笑声刺耳地传过来。
宋茜慢慢爬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粗布裤子已经磨破了一个洞,渗出了血珠。可她顾不上疼,只是赶紧捡起掉落的镰刀,继续割麦。她知道,只要她稍微停下,张仙凤的打骂就会立刻跟上。
又割了约莫半个时辰,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她再也忍不住,一张嘴,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溅在脚下金黄的麦秆上,又顺着麦秆滴落在黑褐色的泥土里。
鲜血落在泥土上,很快就被吸干,只留下一点暗红的痕迹,混在麦根和泥土之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宋茜看着那点暗红,心里一阵恐慌,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又用麦秆盖住了那片痕迹,怕被张仙凤发现。
可这一次的咳嗽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停不下来。她咳得直不起腰,双手紧紧抓着麦秆,指节都泛了白,眼泪和冷汗一起往下淌,浑身的力气都被咳意抽干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张仙凤终于不耐烦地走了过来,看到宋茜蹲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脸上没有丝毫心疼,只有满满的厌恶,“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不想干活就明说,别在这儿装死!”
宋茜想说话,可一开口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是故意的。
“摆什么手?我告诉你,今天这麦子你必须割完!”张仙凤说着,抬脚就往宋茜的后背踹了一下,“赶紧起来干活!别在这儿碍眼!”
这一脚踹得并不重,可宋茜本就虚弱不堪,被这么一踹,直接趴在了麦地里。胸口的疼痛瞬间加剧,又是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她没忍住,咳在了麦地里,这一次,血珠溅得更远,落在了好几根麦秆上。
张仙凤这才看到了她嘴角的血迹,脸色微微一变,不是担心,而是嫌恶:“你怎么回事?怎么还咳出血了?真是个丧门星!割个麦都能弄出这么多事,是不是想咒我们家麦子收成不好?”
“姨母……我不是故意的……”宋茜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我身子不舒服……想歇一会儿……”
“歇?你想歇到什么时候?”张仙凤叉着腰,“家里的麦子等着收割,你倒好,在这里养病!我看你就是欠收拾!”她说着,就要扬起手里的镰刀,像是要打她。
“娘!算了算了!”张强跑了过来,拉住了张仙凤,“她要是真死在地里,岂不是更晦气?到时候麦子都卖不出去了!”
张仙凤愣了一下,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她狠狠地瞪了宋茜一眼,放下镰刀:“算你运气好!赶紧起来,到树荫底下歇会儿,喝点水!等会儿要是还敢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
宋茜如蒙大赦,慢慢从麦地里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树荫下。张强把自己喝剩的半壶水扔给她,一脸嫌弃:“快点喝,喝完赶紧干活!别浪费我的水!”
宋茜接过水壶,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她拧开壶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流过干渴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一些不适。可胸口的疼痛依旧没有减轻,咳嗽也时不时地冒出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她的肺咳出来。
她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想稍微缓一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想起了秀红在李家对她的照顾,想起了秀红给她熬的热粥,想起了秀菊偷偷塞给她的玉米饼,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那对银镯子。那对镯子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和母亲之间最后的联系。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把镯子赎回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可一想到秀红的牵挂,想到秀菊的依赖,想到秀梅还被锁在刘家的柴房里,她就不敢放弃。她必须好好活着,必须尽快好起来,才能有机会帮助她们,才能有机会逃离这个让她受尽折磨的家。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张仙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歇够了没有?赶紧起来干活!再磨蹭,天黑都割不完!”
宋茜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身。她的头晕得依旧厉害,胸口也还在隐隐作痛,但她知道,她不能再歇了。她拿起镰刀,再次走进麦田里,弯腰割麦。
这一次,她的动作慢了很多,每割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麦地里,和之前咳出的血迹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汗,哪是血。
麦浪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为她叹息。宋茜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麦田,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逃离的那一天。
可她没有放弃,依旧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一点一点地割着麦。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她知道,只要她不倒下,只要她还能坚持,就总有希望。
太阳渐渐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宋茜已经割了大半块地的麦子,她的胳膊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膝盖上的伤口也因为不断地弯曲而裂开,渗出了更多的血珠。可她依旧没有停下,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坚持着。
张仙凤看着她割完的麦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嘴里却依旧骂骂咧咧:“这还差不多!早这么干活,不就完事了?非要装病偷懒,浪费时间!”
宋茜没有理会她的责骂,只是默默地把割好的麦子捆起来。她的力气已经耗尽了,每捆一捆麦子,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胸口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咳嗽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宋茜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地的麦子全部割完了。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坐在了麦地里。她看着眼前捆好的麦捆,心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张仙凤走过来,看了看麦捆,又看了看宋茜,没好气地说:“赶紧起来,把麦捆扛回去!别在这儿坐着,天黑了露水重,着凉了又要花钱买药!”
宋茜慢慢站起身,扛起一捆麦子。麦捆很重,压得她肩膀生疼,胸口的疼痛也再次加剧,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次,她感觉到喉咙里又涌上了一股腥甜,可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能再咳出血了,她怕张仙凤真的不管她,让她死在地里。
她扛着麦捆,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格外孤单。她的脚步踉跄着,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可她依旧咬着牙,坚持着。
回到家,张仙凤让她把麦捆卸在院子里,然后就催着她去做饭。宋茜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走进灶房。灶房里的烟火气呛得她直咳嗽,她扶着灶台,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生火做饭。
晚饭很简单,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张仙凤和张强吃得津津有味,宋茜却没什么胃口,她只吃了几口饭,就觉得胸口闷得慌,再也吃不下去了。
“怎么不吃了?是不是又想装病?”张仙凤瞥了她一眼。
“姨母,我吃饱了。”宋茜低声说。
“吃饱了就赶紧去把碗洗了,然后把剩下的麦捆搬到柴房去!”张仙凤命令道。
宋茜点了点头,拿起碗筷,走进厨房。她洗完碗,又去院子里搬麦捆。每搬一捆,她都要咳上好一会儿,嘴角的血迹越来越明显,可她依旧用袖子擦掉,不让张仙凤发现。
搬到最后一捆麦捆时,她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麦捆上。她眼前一黑,倒在了柴房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冰冷的雨水浇醒。原来,天黑后下起了大雨。她躺在柴房门口的泥水里,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胸口的疼痛剧烈得让她几乎窒息,咳嗽也越来越厉害。
她想爬起来,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她看着院子里的雨水,心里一片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过今晚,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就在这时,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秀菊拿着一把伞,跑了出来。她看到躺在泥水里的宋茜,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蹲下身:“茜茜姐!你怎么了?”
宋茜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秀菊,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秀菊……我……我好难受……”
“茜茜姐,你别害怕,我这就扶你起来!”秀菊说着,用尽全身力气,把宋茜扶进了柴房。她拿出自己的干衣裳,给宋茜换上,又用毛巾擦干她的头发。
“茜茜姐,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药!”秀菊说。
“别去……”宋茜拉住她,“别让姨母发现了……她会骂你的……”
“我不怕!”秀菊坚定地说,“茜茜姐,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能看着你难受不管!”
秀菊说完,就转身跑了出去。宋茜躺在柴房的干草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充满了感动。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只有秀菊和秀红还真心对她好,这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她坚持活下去的动力。
不一会儿,秀菊拿着一小包草药跑了回来:“茜茜姐,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草药,你赶紧煎了喝,可能会好一点。”
宋茜看着秀菊手里的草药,又看了看她湿漉漉的头发和沾满泥水的鞋子,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接过草药,紧紧握住秀菊的手:“秀菊,谢谢你……”
“茜茜姐,跟我还客气什么?”秀菊笑了笑,“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秀菊转身走进灶房,小心翼翼地煎起了药。宋茜躺在柴房里,听着灶房里传来的柴火声,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只要有秀菊和秀红的牵挂,她就不能放弃。她必须好好活着,必须尽快好起来,带着秀菊一起逃离这个家,去寻找属于她们的幸福。
雨水敲打着柴房的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宋茜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容。她相信,风雨过后,总会有彩虹。她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期待着能和秀菊、秀红一起,过上不受人欺负、自由自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