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日头毒得像火,烤得张家坳的泥土都裂了缝,连树梢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秀菊挎着沉甸甸的木盆,沿着田埂往河边走,盆里堆着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裳,压得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倾斜。才十三岁的姑娘,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早已被张仙凤支使着干遍了家里的粗活重活。
“快点走!磨磨蹭蹭的,太阳落山前洗不完衣裳,看我怎么收拾你!” 身后传来张仙凤尖利的呵斥,秀菊吓得一哆嗦,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木盆边缘硌着胳膊,生疼生疼的,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迷了眼睛,她也不敢抬手擦,只能咬着牙往前赶。
村外的小河是张家坳人洗衣、挑水的地方,河水清澈,岸边栽着几棵老柳树,枝叶繁茂,能遮出一片阴凉。此时河边已经有几个村里的妇人在洗衣,说说笑笑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秀菊走到柳树下,放下木盆,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便蹲下身,拿起衣裳往河里浸。
河水带着一丝凉意,浸得胳膊舒服了些。秀菊手脚麻利地搓洗着衣裳,她知道张仙凤的脾气,要是回来晚了,不仅要挨骂,说不定还得饿肚子。她低着头,专注地搓着手里的布衫,不敢和旁边的妇人搭话——张仙凤嘱咐过,不让她跟外人多嘴,怕她“学坏”。
洗了约莫半个时辰,旁边的妇人陆续洗完走了,河边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秀菊一个人。日头渐渐西斜,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秀菊加快了速度,心里盘算着洗完这几件就赶紧回家。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秀菊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朝着她走来,是邻村的光棍刘二赖。
刘二赖三十多岁,无儿无女,平日里好吃懒做,嗜酒如命,还总爱调戏村里的姑娘媳妇,名声坏透了。秀菊早就听村里人说过他的恶行,心里顿时慌了,连忙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手里的动作却更快了。
“小丫头,一个人在这儿洗衣呢?” 刘二赖走到她身边,停下脚步,酒气喷在秀菊脸上,让她一阵恶心。他眼神猥琐地在秀菊身上打量着,看得她浑身发毛。
秀菊吓得浑身发抖,不敢说话,只想赶紧洗完衣裳离开。她抓起一件衣裳,使劲地搓着,手指都搓红了。
“别洗了别洗了,” 刘二赖伸出手,想要去摸秀菊的头发,“这么好的姑娘,天天干这种粗活,多可惜啊。跟哥走,哥给你买糖吃,还能让你不用干活,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你别过来!” 秀菊猛地往后一缩,躲开了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跟你走,你快走开!”
“哟,还挺烈?” 刘二赖被拒绝了,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猥琐了,“哥就喜欢你这样的。听话,跟哥走,保准你好日子过。” 他说着,又往前凑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拉秀菊的胳膊。
秀菊吓得魂都没了,她知道刘二赖是什么人,要是被他拉住,后果不堪设想。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刘二赖,转身就往家里跑,木盆都顾不上拿,脏衣裳散落在河边的石头上。
“跑什么跑!” 刘二赖被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骂了一句,朝着秀菊的背影看了看,也没追上去——他知道秀菊家就在附近,怕被村里人看见,惹麻烦。他啐了一口,捡起秀菊落在河边的一块花布手帕,揣进怀里,摇摇晃晃地走了。
秀菊拼命地往前跑,心里又怕又委屈,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她跑得气喘吁吁,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可她不敢停下来,只想着快点回到家,回到那个虽然没有温暖,但至少能让她暂时安全的地方。
终于跑到了家门口,秀菊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还在不停地掉。院子里,张仙凤正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看到秀菊跑回来,还没等她说话,就皱起了眉头:“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衣裳呢?洗完了吗?”
秀菊咽了口唾沫,带着哭腔说:“娘……我……我遇到刘二赖了……他……他骚扰我……”
“刘二赖?” 张仙凤放下手里的针线,眼神里没有丝毫担忧,反而带着几分怀疑,“他骚扰你?他怎么骚扰你了?”
“他……他说要带我走,还想摸我的头发,拉我的胳膊……” 秀菊哽咽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害怕,就赶紧跑回来了,衣裳都没顾上拿。”
她本以为张仙凤会安慰她,会替她做主,可没想到,张仙凤听完后,脸色一沉,猛地一拍大腿,指着秀菊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不检点的东西!肯定是你自己勾引人家!不然刘二赖怎么不骚扰别人,偏偏骚扰你?”
秀菊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仙凤:“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勾引他……是他自己过来的……”
“还敢狡辩!” 张仙凤站起身,走到秀菊面前,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秀菊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火辣辣地疼。
“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在家好好干活,跑到河边去招蜂引蝶,真是丢尽了我们张家的脸!” 张仙凤越骂越凶,唾沫星子喷了秀菊一脸,“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一天天的不学好,净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秀菊被打得晕头转向,眼泪掉得更凶了:“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相信我……”
“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 张仙凤冷笑一声,“肯定是你穿得太花哨,或者眼神勾着人家,不然人家能平白无故地骚扰你?我早就跟你说过,女孩子要安分守己,少抛头露面,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被人骚扰了,还想赖别人?”
旁边的张强听到动静,跑了出来,看到秀菊被母亲打骂,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幸灾乐祸地说:“姐,你真的勾引刘二赖了?怪不得人家都说刘二赖坏,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没有!” 秀菊哭着喊道,心里又委屈又愤怒。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母亲和弟弟不仅不心疼她,还要这样骂她,这样冤枉她。
张仙凤看着秀菊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更烦了:“哭什么哭!还有脸哭!我告诉你,今天不准吃饭,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儿了,什么时候再吃饭!”
说完,她转身走进屋里,把秀菊一个人留在院子里。张强对着秀菊做了个鬼脸,也跟着进了屋,还不忘把门关上。
秀菊站在院子里,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可她的心却比冰还要冷。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觉得自己好委屈,好无助,在这个家里,她从来都没有被真正关心过,受了委屈也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太阳渐渐落山了,天色越来越暗。秀菊饿极了,肚子咕咕地叫着,可她不敢进屋,也不敢去找东西吃。她靠着院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哭泣着。
她想起了姐姐秀红,想起秀红出嫁前对她的叮嘱:“菊儿,以后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少跟娘顶嘴,别受委屈。” 可现在,秀红姐不在家,再也没有人能护着她了。她又想起了宋茜,宋茜姐总是偷偷给她塞吃的,安慰她,可宋茜姐还躺在柴房里生病,自身都难保,根本帮不了她。
就在秀菊哭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柴房的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宋茜的脑袋探了出来。她脸色苍白,身子虚弱,咳嗽了几声,才小声地喊:“秀菊,秀菊,你过来。”
秀菊抬起头,看到宋茜,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跑到柴房门口:“茜茜姐……”
宋茜示意她进来,然后轻轻关上了柴房门。柴房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柴火和草药混合的味道。宋茜坐在一堆干草上,从怀里摸出一块用布包着的玉米饼,递到秀菊手里:“快吃吧,我偷偷给你留的,别让姨母发现了。”
秀菊接过玉米饼,玉米饼还带着一丝温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看着宋茜苍白的脸和虚弱的样子,知道这块玉米饼对宋茜来说有多珍贵——宋茜生病这么久,张仙凤很少给她吃像样的东西,大多时候都是冷饭冷菜。
“茜茜姐,你吃吧,我不饿。” 秀菊把玉米饼递还给宋茜,哽咽着说。
“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吃。” 宋茜笑着说,眼神却有些躲闪——她其实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是看到秀菊饿肚子,实在不忍心。她把玉米饼又推回秀菊手里,“快吃,吃完了有力气,别让姨母看出来。”
秀菊看着宋茜真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宋茜是真心对她好,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只有宋茜还会关心她,还会心疼她。她再也忍不住,抱着玉米饼,一边哭一边吃了起来。
玉米饼很干,噎得她直咳嗽,宋茜连忙用瓢舀了一点水,递给她:“慢点吃,别噎着。”
秀菊喝了口水,顺了顺喉咙,继续吃着玉米饼。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食物,不仅填饱了她的肚子,更温暖了她冰冷的心。她一边吃,一边把刚才在河边遇到的事情,还有被张仙凤打骂、被罚不准吃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茜。
宋茜听着,眼圈也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秀菊被打红的脸颊,心疼地说:“秀菊,委屈你了。你没有错,错的是刘二赖,是姨母不分青红皂白。”
“可是娘不相信我,弟弟也骂我……” 秀菊委屈地说。
“我相信你。” 宋茜坚定地说,“秀菊,你是个好姑娘,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而责怪自己。以后再遇到刘二赖,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保护好自己。要是再被姨母冤枉,你也别太难过,还有我呢,我会一直相信你,一直对你好。”
秀菊看着宋茜,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是感动的眼泪。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嗯,茜茜姐,我知道了。”
吃完玉米饼,秀菊的肚子不饿了,心里也舒服了一些。她看着宋茜虚弱的样子,忍不住问:“茜茜姐,你身体好点了吗?娘有没有给你好好煎药?”
宋茜笑了笑,摇了摇头:“好多了,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不想让秀菊担心,所以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张仙凤依旧在偷偷减药剂量。
“那就好。” 秀菊松了口气,“茜茜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宋茜看着秀菊稚嫩的脸庞和坚定的眼神,心里暖暖的:“傻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是姐妹啊,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张仙凤的声音:“秀菊!你死哪儿去了?还不快出来给我倒洗脚水!”
秀菊吓得一哆嗦,连忙站起身:“茜茜姐,我得走了。”
“嗯,你去吧,小心点。” 宋茜点了点头,叮嘱道。
秀菊转身走出柴房,深吸一口气,朝着屋里走去。她知道,接下来可能还会受到张仙凤的责骂,但她心里不再像刚才那样难过了。因为她知道,还有宋茜姐相信她,关心她,还有一块温热的玉米饼,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温暖和力量。
走进屋里,张仙凤正坐在炕边,脸色依旧阴沉:“磨磨蹭蹭的,让你倒个洗脚水都这么慢,是不是又在外面偷懒?”
“没有,娘。” 秀菊低声应着,拿起脚盆,默默地去院子里打水。
张仙凤看着她的背影,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以后再敢给我惹麻烦,看我怎么收拾你!”
秀菊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打水、倒水,伺候张仙凤洗脚。她的心里,却不像以前那样麻木了。她想起了宋茜姐的话,想起了那块玉米饼的温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和宋茜姐一起,过上不受人欺负、自由自在的日子。
夜色渐深,月亮升了起来,洒下清冷的月光。秀菊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想着宋茜姐苍白的脸,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这样的委屈还会有很多,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默默忍受了。她要学会保护自己,要和宋茜姐互相扶持,一起等待属于她们的光明。
而柴房里,宋茜躺在干草上,咳嗽了几声,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惦记着秀菊,也惦记着自己的未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病能不能好起来,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离开张家的那一天。可一想到秀菊的誓言,想到秀红姐的牵挂,她的眼神里就多了一丝坚定。她要好好活着,为了那些关心她、需要她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月光透过柴房的窗户,照在宋茜和秀菊的脸上,像是在为她们加油鼓劲。这个冰冷的家里,因为有了彼此的牵挂和扶持,才有了一丝微弱的温暖,支撑着她们在黑暗中前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