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张家坳,晨雾还没散尽,田埂上的野草挂着露珠,泛着清冷的光。秀红坐在炕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那件红布褂子——这是宋茜用母亲遗物银镯子换来的布,连夜赶做的嫁衣,也是她这桩婚事里唯一像样的东西。
褂子上的梅花绣得精致,针脚细密,带着宋茜指尖的温度。秀红低头看着那抹鲜亮的红,眼圈却忍不住发红。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可这个家,没有一丝喜气,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敷衍的凉。
窗外传来张仙凤尖利的声音,不是催她梳妆,而是在跟邻居抱怨:“娶个媳妇要花不少钱,嫁个姑娘还能捞一笔,这买卖不亏!” 秀红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嫁的是邻村的李家小子李建国,为人老实本分,家里条件不算好,但胜在知冷知热。当初媒人来说亲,张仙凤一听说李家能给二十块银元的彩礼,眼睛都亮了,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连问都没问秀红的想法。
二十块银元,在那个年代不是小数目。张仙凤早就盘算好了,这笔钱要留着给儿子张强盖房娶媳妇,至于秀红的嫁妆,她提都没提过。秀红私下里跟她提过一句,想要一床新被褥,张仙凤当场就翻了脸:“你当家里是开银库的?能给你件衣裳穿就不错了,还想要嫁妆?嫁过去是让你去享福,不是让你去当祖宗!”
从那以后,秀红就再也没敢提过嫁妆的事。她知道,在母亲心里,她从来都不是需要疼爱的女儿,只是一件可以换取彩礼的货物。
“红丫头,磨蹭什么呢?还不赶紧出来!” 张仙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不耐烦,“李家的人估计快到了,别让人家等急了,显得我们家不懂规矩!”
秀红深吸一口气,擦干眼角的湿意,起身走出房门。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红绸,没有鞭炮,连一张喜庆的红纸都没有贴。张仙凤正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手里拿着一个布包,正美滋滋地数着里面的银元,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张强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圈,对姐姐的出嫁漠不关心,反而时不时地凑到张仙凤身边,问:“娘,等我娶媳妇的时候,能不能买辆自行车?”
“能能能!” 张仙凤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只要你好好干活,娘给你买最好的自行车,再给你盖三间大瓦房,让你风风光光地娶媳妇!”
秀红看着这母子俩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像被冰锥扎着似的疼。她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拿起一个小小的包袱——那是她唯一的行李,里面装着几件旧衣裳,还有宋茜偷偷塞给她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秀红姐,祝你幸福,照顾好自己。”
想到宋茜,秀红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宋茜是这个家里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为了给她做嫁衣,不惜当了母亲留下的银镯子,还因此被张仙凤打得后背青紫。可现在,宋茜还躺在柴房里生病,她却要出嫁了,连跟她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她想去柴房看看宋茜,可刚走了两步,就被张仙凤叫住了:“你去哪儿?赶紧回来站着!李家的人马上就到了,别乱跑!”
秀红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柴房的方向,眼里满是不舍和愧疚。她知道,宋茜肯定还在惦记着她,可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宋茜能快点好起来。
没过多久,院门外传来了牛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还有几声吆喝。张仙凤立刻站起身,把装银元的布包紧紧揣在怀里,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迎了出去。
秀红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破旧的牛车停在院门外,牛车的车板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车轱辘上沾满了泥土,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多年。赶车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是李建国的父亲。李建国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站在牛车旁边,脸上带着几分羞涩和紧张。
“亲家公,快请进!” 张仙凤热情地招呼着,“一路辛苦了,快屋里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 李老头摆了摆手,笑着说,“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回去办仪式,这就接秀红丫头走了。”
张仙凤点了点头,转身对秀红说:“快上车吧!到了李家要好好过日子,孝顺公婆,伺候好建国,别给我们张家丢脸!”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舍,只有嘱咐和要求。
秀红咬着嘴唇,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到牛车旁边。李建国连忙伸手想扶她,她却下意识地躲开了,自己爬上了牛车。
牛车的车板很硬,铺着的蓝布也起了球,坐上去很不舒服。秀红坐在车板上,双手紧紧抓着包袱,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一切。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没有给过她多少温暖,可真到了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张仙凤站在院子里,看着秀红上了牛车,脸上没有丝毫留恋,反而又摸了摸怀里的布包,像是在确认银元还在。她甚至没有上前跟秀红说一句叮嘱的话,只是催促着:“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李老头吆喝了一声,牛车缓缓地转动起来,朝着院门外驶去。秀红坐在牛车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看到张仙凤还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那个布包,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弟弟张强,已经跑回屋里去了,连送都懒得送她。
那一刻,秀红的心里彻底凉了。她一直以为,就算母亲再重男轻女,就算弟弟再不懂事,在她出嫁的时候,总会有一丝不舍。可她错了,在他们眼里,她的出嫁,不过是换来了一笔彩礼,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秀红的眼角滑落,砸在坚硬的车板上,“吧嗒”一声,碎得无声无息。泪水浸湿了车板上的蓝布,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李建国坐在她身边,看到她在哭,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说:“秀红,你别哭了,到了我们家,我会好好对你的,我爹娘也都是老实人,不会欺负你的。”
秀红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擦着眼泪。她知道李建国是个好人,可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日子,想起母亲的刻薄和弟弟的冷漠,想起宋茜的善良和付出,想起那件来之不易的红布褂子,眼泪就流得更凶了。
牛车慢悠悠地行驶在乡间小路上,两旁的庄稼绿油油的,长势喜人。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道道光柱。可秀红的心里,却一片阴霾,没有丝毫暖意。
她想起宋茜熬夜给她做嫁衣的样子,想起宋茜把银镯子递给当铺老板时的坚定,想起宋茜被张仙凤打骂时的隐忍。她暗暗发誓,到了李家,一定要好好过日子,等攒够了钱,就把宋茜接过来,让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不再受张仙凤的欺负。
可一想到宋茜还躺在张家的柴房里,生病咳血,无人照顾,秀红的心就像被揪着一样疼。她不知道宋茜能不能撑到她回去接她的那一天,不知道张仙凤会不会好好给宋茜治病,会不会继续打骂她。
牛车轱辘不停地转动着,离张家坳越来越远。秀红一次次地回头,直到张家坳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缓缓地转过头,脸上还挂着泪痕。
李建国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秀红在张家受了委屈,没有嫁妆,没有喜宴,只有一辆破旧的牛车来接她。他轻轻拍了拍秀红的肩膀,低声说:“秀红,你放心,以后我会把你当成宝一样疼着,我们好好干活,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等过段时间,我们再回来看你娘和你弟弟,顺便……顺便去看看宋茜丫头。”
秀红抬起头,看着李建国真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点了点头,声音哽咽着说:“谢谢你,建国。”
李建国笑了笑:“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以后就是夫妻了,要互相照顾。”
牛车继续往前行驶着,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很舒服。秀红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一些,她知道,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不能一直沉浸在委屈和难过里。她要开始新的生活,要好好把握自己的幸福。
可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宋茜,惦记着那个为了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好妹妹。她在心里默默祈祷:茜茜,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等我回来接你。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要一起过上幸福的日子。
眼泪又一次滑落,这一次,里面不仅有委屈和难过,还有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宋茜的牵挂。泪水砸在车板上,依旧无声无息,却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姑娘对命运的抗争,对幸福的渴望。
牛车轱辘滚滚,载着秀红,朝着李家的方向驶去。前方的路还很长,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但秀红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丝坚定。她知道,只要她和李建国好好努力,只要宋茜能平安无事,她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而张家坳的那个院子里,张仙凤正把二十块银元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木匣子里,锁了起来。她看着木匣子,笑得合不拢嘴,心里盘算着怎么用这笔钱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完全忘记了刚刚出嫁的女儿,忘记了躺在柴房里生病的宋茜。
张强跑过来,拉着张仙凤的胳膊:“娘,我们什么时候盖房啊?我想早点娶媳妇。”
“快了快了,” 张仙凤摸着儿子的头,笑着说,“等过段时间,娘就请人来盖房,保证让你娶个漂亮的媳妇!”
母子俩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着,刺耳而冷漠,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刚刚送走的,是一个被他们伤透了心的女儿;而柴房里,还有一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姑娘,等着被人拯救。
阳光洒满了张家坳,可有些角落,却始终照不进一丝温暖。秀红坐在颠簸的牛车上,望着前方的路,眼泪终于停了下来。她知道,从今天起,她要为自己而活,要为那些真心对她好的人而活。她的未来,要由自己来书写,再也不要受别人的摆布和轻视。
牛车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只留下一串轱辘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