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张家坳的土坯房顶上，溅起细密的水雾，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宋茜正蹲在院子里搓洗衣服，雨水混着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滴，打湿了她的粗布衣裳。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村的李婶披着蓑衣闯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
“茜丫头，快别洗了！”李婶一把抓住宋茜的胳膊，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你秀兰姐……你秀兰姐出事了！”
宋茜手里的棒槌“咚”地一声掉进木盆里，溅了她一身水花。她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惊慌：“李婶，你说啥？秀兰姐怎么了？”
“还能怎么？被她那个杀千刀的男人打了！”李婶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听说打得不轻，肋骨都断了，躺在炕上动不了，她婆家那群人没一个管的，连口热饭都不给她端，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秀兰是宋茜的远房表姐，嫁在邻村的王家，当初出嫁时还来张家坳请过宋茜。宋茜记得秀兰性子温顺，待人亲和，可她丈夫王大柱却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好喝懒做，还爱赌钱，平日里对秀兰非打即骂。宋茜一直替秀兰担心，只是碍于张仙凤的脾气，不敢多打听，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宋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李婶，秀兰姐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照顾她？”
“谁照顾啊？她婆婆本来就看她不顺眼，说她生不出儿子，王大柱打她的时候，她婆婆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呢！”李婶摇摇头，语气里满是同情，“我也是刚从邻村回来，路过王家时听见秀兰在屋里哭，进去一看，人都快没气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揪心。”
宋茜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搭在晾衣绳上的蓑衣就要往外走：“我得去看看她！”
“哎，你可别去！”李婶一把拉住她，“你忘了你姨母张仙凤的脾气了？她最不待见秀兰，说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要是敢瞒着她去看秀兰，回头少不了一顿打骂！”
宋茜的脚步顿住了，张仙凤的刻薄和凶狠她比谁都清楚。可一想到秀兰躺在炕上无人问津、痛苦呻吟的样子，她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秀兰是她的姐姐，是曾经给过她温暖的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秀兰受苦而不管。
“李婶，我不能不去。”宋茜咬了咬嘴唇，眼神变得坚定，“秀兰姐现在需要人照顾，我要是不去，她可能真的就活不下去了。姨母那边，我会想办法瞒着她的。”
说完，宋茜挣脱李婶的手，披上蓑衣就冲进了雨幕里。从张家坳到邻村有五六里路，泥泞的山路难走极了，宋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雨水灌进她的鞋子里，冰凉刺骨，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只想着快点赶到秀兰身边。
跑了半个多时辰，宋茜终于到了王家。王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几只鸡在泥水里啄食，屋檐下堆着乱七八糟的柴火，看不到一个人影。宋茜走到屋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秀兰躺在靠窗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薄被，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秀兰姐！”宋茜快步走到炕边，轻声喊道。
秀兰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宋茜，浑浊的眼里瞬间涌出泪水，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茜茜……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出事了，就来看看你。”宋茜握住秀兰冰凉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姐，你疼不疼？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秀兰摇了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疼……可我没人能说……王大柱赌输了钱，回来就打我，说我是丧门星，连累他输钱……我婆婆还在旁边骂我，说我活该……”
宋茜看着秀兰身上露出来的青紫伤痕，心里又气又疼。她掀开薄被，想看看秀兰的伤势，可刚一动，秀兰就疼得浑身发抖，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别碰……肋骨断了……动一下就疼得厉害……”秀兰喘着粗气说。
宋茜赶紧停下动作，心疼地帮她盖好被子：“姐，你有没有吃药？有没有人给你做饭？”
秀兰苦涩地笑了笑：“药？哪来的钱买药？王大柱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赌了，我婆婆连口热粥都不给我端，这几天，我就靠喝点凉水撑着……”
宋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装着她这几个月攒下来的一点药钱。那是她平日里省吃俭用，把张仙凤给她的零花钱一点点攒起来的，本来是想留着自己万一生病时用，可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把钱掏了出来。
“姐，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你拿着，赶紧去买点药，再让邻居帮你做点热饭。”宋茜把钱塞进秀兰手里，那是几块碎银子和几十文铜钱，虽然不多，却是她的全部积蓄。
秀兰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宋茜，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茜茜，这是你的救命钱，我不能要……你日子也不好过，张仙凤对你也不算好……”
“姐，你别管我，我没事。”宋茜按住秀兰的手，“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伤养好，钱没了可以再攒，可你的身子不能垮。你要是不拿着，我心里不安。”
秀兰还想说什么，宋茜又接着说：“我会常来看你的，你要是有什么事，就托人给我捎个信。”
说完，宋茜起身想给秀兰倒杯水，可刚走到桌边，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王大柱母亲的声音：“谁在屋里？是不是那个丧门星又在哭丧？”
宋茜心里一慌，她知道秀兰的婆婆不好惹，要是被她发现自己在这里，肯定会刁难秀兰。她赶紧走到炕边，对秀兰说：“姐，我得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记得买药吃。”
秀兰拉住她的手，舍不得让她走，可她也知道宋茜不能久留，只能哽咽着说：“茜茜，谢谢你……你路上小心点……”
宋茜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房门，趁着秀兰婆婆还没进屋，悄悄从王家的后门溜了出去，再次冲进了雨幕里。
回到张家坳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宋茜的衣裳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瑟瑟发抖。她不敢直接进院子，怕被张仙凤发现异常，于是在院门外的柴房里躲了一会儿，把身上的蓑衣拧干，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院子。
可她刚踏进院子，就看到张仙凤叉着腰站在屋檐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宋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肯定被发现了。
“你去哪儿了？”张仙凤的声音像冰一样冷，“我让你在家洗衣服，你倒好，跑出去鬼混了大半天，是不是去看那个丧门星秀兰了？”
宋茜的心跳得飞快，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去山上挖野菜了，没去看秀兰姐。”
“还敢撒谎！”张仙凤猛地提高了声音，“李婶都告诉我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让你少跟那个没用的东西来往，你偏不听！她被她男人打，那是她活该！谁让她生不出儿子，还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你倒好，还敢瞒着我去看她，是不是还把家里的钱给她了？”
宋茜咬着嘴唇，不敢说话。她知道，跟张仙凤辩解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打骂。
“你说话啊！”张仙凤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宋茜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旁边一扯，疼得宋茜眼泪直流。
“姨母，我没有拿家里的钱，那是我自己攒的药钱……”宋茜忍着疼，小声辩解道。
“你的钱？你的吃穿用度都是我给的，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张仙凤气得脸色铁青，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把扫帚，“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听话的东西，让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说完，张仙凤举起扫帚，朝着宋茜的后背狠狠抽了下去。扫帚的竹条又硬又尖，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宋茜忍不住叫出了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
“让你去看那个丧门星！让你胳膊肘往外拐！”张仙凤一边骂，一边不停地用扫帚抽打宋茜的后背、胳膊和腿，“我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宋茜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任由张仙凤打骂。扫帚抽打在身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后背像是被火烧一样，可她心里更疼的是秀兰的遭遇，是自己无能为力的愧疚。她不后悔去看秀兰，也不后悔把自己的药钱给秀兰，她只是觉得委屈，为什么善良地帮助别人，还要遭受这样的打骂？
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张仙凤的儿子张强，他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母亲正在打骂宋茜，不仅没有劝阻，反而在一旁看热闹，还时不时地喊上一句：“妈，打得好！让她不听话！”
宋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看着张强冷漠的样子，心里一片冰凉。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个多余的人，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疼她，只有无尽的劳作和打骂。
张仙凤打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她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她扔掉手里的扫帚，扫帚杆已经被打断了好几节。宋茜趴在地上，浑身都是伤，后背更是青紫一片，有的地方甚至被竹条抽破了皮，渗出血迹。她疼得浑身发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告诉你，宋茜，”张仙凤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以后再敢去看那个丧门星，再敢把家里的钱给外人，我就打断你的腿！你要是识相，就乖乖在家干活，少管别人的闲事，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让你饿死在外面！”
说完，张仙凤转身走进屋里，留下宋茜一个人趴在冰冷的地上。张强也跟着进了屋，还不忘回头瞪了宋茜一眼，啐了一口。
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晚霞。宋茜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后背就传来钻心的疼。她扶着墙，一步步挪到自己的小屋里，关上门，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里充满了委屈、疼痛和无助。她想念自己的父母，想念小时候温暖的家，如果父母还在，她肯定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她也想念秀兰姐，不知道秀兰姐有没有买到药，有没有吃上热饭。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善良是不是错了，为什么真心帮助别人，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哭了很久，宋茜的眼泪渐渐流干了。她慢慢坐起来，脱掉身上的湿衣裳，看着后背上青紫交错的伤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装着一点草药，那是她之前受伤时攒下来的。她小心翼翼地把草药嚼碎，敷在伤口上，草药的清凉感稍微缓解了一些疼痛。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秀红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秀红已经出嫁了，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刚好赶上了这件事。她看到宋茜身上的伤痕，又看到她脸上的泪痕，眼圈一下子红了。
“茜茜，你疼不疼？”秀红把粥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心疼地看着宋茜的后背，“我娘也太过分了，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
宋茜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秀红姐，我没事。”
“还说没事，都伤成这样了。”秀红拿起桌上的粥，递到宋茜手里，“快喝点热粥暖暖身子，你肯定饿坏了。”
宋茜接过粥，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进胃里，让她感到了一丝暖意。她看着秀红担忧的眼神，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至少，还有秀红姐关心她。
“秀红姐，我没事，你别担心。”宋茜笑了笑，虽然笑容有些勉强，“我只是觉得秀兰姐太可怜了，我不能不管她。”
“我知道你善良，”秀红叹了口气，“可你也不能这么委屈自己啊。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别再一个人扛着了。”
宋茜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她知道，秀红姐是真心对她好。
“对了，秀兰姐怎么样了？”秀红问道。
“我去的时候，她还躺在炕上，没人照顾，我给了她一点我攒的药钱，让她买点药吃。”宋茜说，“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秀红点了点头：“会的，好人会有好报的。茜茜，你放心，等我回去了，我让我男人抽空去看看秀兰姐，给她送点吃的和药。”
宋茜心里一暖，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谢谢你，秀红姐。”
“跟我还客气什么。”秀红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快趁热把粥喝完，然后好好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找点干净的衣裳换。”
宋茜喝完粥，换上秀红给她找的干净衣裳，躺在柔软的床上，虽然后背依旧很疼，但心里却踏实了很多。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秀兰姐虚弱的样子，又想起张仙凤凶狠的眼神和扫帚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可她心里始终坚信，善良没有错，帮助别人也没有错。就算遭受再多的打骂和委屈，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初心。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洒在宋茜的脸上。她渐渐睡着了，在梦里，她看到秀兰姐的伤好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看到自己赎回了母亲留下的银镯子，戴在手腕上闪闪发光；她看到自己过上了平静幸福的日子，再也没有打骂和委屈。
可当她第二天醒来时，后背的疼痛提醒着她，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她慢慢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虽然还是很疼，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坚定。她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需要她帮助的人。
她起身走出房门，看到张仙凤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看到她出来，张仙凤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宋茜低下头，默默地走到井边，拿起水桶开始打水。她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可她的心里，却多了一份期盼，期盼着秀兰姐能快点好起来，期盼着善良能被温柔以待，期盼着未来能有一束光，照亮她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