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带着些微暖意,拂过张家坳的田埂,把麦穗吹得轻轻摇晃,也把秀红婚期将近的消息吹遍了整个村子。再过三日,秀红就要嫁给邻村的李家小子,这是她盼了许久的日子,可连日来,她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淡,眼底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
秀红的闺房是一间狭小的土坯房,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摆着针线笸箩的方桌。此刻,她正坐在床沿上,手里摩挲着一件半旧的青布衣裳,那是母亲张仙凤前几日扔给她的,说是给她做嫁衣的料子。
“红丫头,发什么呆呢?” 张仙凤端着一盆脏衣服走进来,重重地放在地上,溅起几点水花,“那衣裳赶紧拾掇拾掇,趁着天好,我给你改改,三天后就能穿了。”
秀红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妈,这衣裳……是去年你穿旧的那件吧?袖口都磨破了,颜色也褪得厉害,做嫁衣是不是太寒酸了?”
“寒酸?” 张仙凤眉毛一竖,放下手里的木盆,双手往腰上一叉,“能有件衣裳给你穿就不错了!你当布料是大风刮来的?家里哪有闲钱给你扯新布?李家给的彩礼,要留着给你弟弟娶媳妇,你嫁过去是享福,还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秀红的头垂了下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她知道家里重男轻女,弟弟是母亲的心头肉,可她也是母亲的女儿啊,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谁不想穿一身崭新的嫁衣风风光光地出嫁?可她不敢反驳,母亲的脾气她知道,多说一句,只会招来更难听的责骂。
张仙凤见她不说话,以为她默认了,又絮絮叨叨地说:“我看这衣裳料子还结实,改一改就能穿。把袖子剪短点,腰身收一收,再缝上几朵碎布做的花,看着也喜庆。你别不知足,村里多少姑娘出嫁,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呢。”
说完,张仙凤拿起那件旧衣裳,转身就往外走,留下秀红一个人坐在屋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趴在床上,肩膀微微颤抖着,不敢哭出声,怕被母亲听见。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嘲笑她的窘迫,她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像是吞了一把生柿子。
秀红的心事,被同住一个院子的宋茜看在了眼里。宋茜是张仙凤远房的侄女,父母早亡,几年前投奔到张家,平日里跟着张仙凤干活,性子温婉,却有着一颗善良细腻的心。她比秀红小两岁,两人情同姐妹,秀红的委屈,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这天晚上,宋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秀红白天那落寞的样子,想起那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衣裳,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难受。她知道张仙凤抠门,更知道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根本不会顾及秀红的感受。可嫁衣对一个姑娘来说,是多么重要啊,那是一辈子的念想,怎么能穿一件旧衣改的呢?
宋茜悄悄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躺着一对小巧玲珑的银镯子,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她最珍贵的东西。银镯子已经有些氧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却被她擦拭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无论日子多苦,宋茜都舍不得把这对银镯子拿出来。可现在,看着秀红愁眉不展的样子,她心里有了一个决定。她把银镯子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坚定了决心:“秀红姐一辈子就嫁一次,不能让她留下遗憾。这镯子没了可以再挣,可嫁衣的念想,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宋茜就揣着银镯子,悄悄出了门。她要去镇上的当铺,把镯子当了,换钱给秀红扯一块新布做嫁衣。从张家坳到镇上,要走十几里的山路,路上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宋茜走得很快,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泥土沾满了她的鞋子,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在中午之前回来,不能让张仙凤发现。
走到镇上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宋茜找到了一家当铺,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当铺的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他接过宋茜递过来的银镯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放大镜仔细看了看,慢悠悠地说:“这镯子是老物件,可惜成色一般,还氧化了,最多给你换五百文钱。”
五百文钱,对宋茜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她连忙点头:“行,老板,就五百文。”
拿到钱后,宋茜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奔镇上的布庄。布庄里的布料琳琅满目,红的、绿的、蓝的,看得她眼花缭乱。她知道秀红喜欢红色,红色喜庆,也符合嫁衣的寓意。她在布料堆里翻找着,最终选中了一块正红色的细棉布,布料摸起来柔软顺滑,颜色鲜亮,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
“老板,这块红布多少钱一尺?” 宋茜指着那块红布问道。
“这是上好的细棉布,一尺要八十文。” 老板笑着说。
宋茜算了算,做一件褂子,大概需要四尺布,一共三百二十文。她付了钱,老板麻利地给她裁好布,包好递给她。宋茜接过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转身就往回赶。
回到村里时,已经是下午了。宋茜怕被张仙凤发现,特意绕了个远路,从后门悄悄溜回了院子。她把布包藏在自己的床底下,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去帮张仙凤干活。张仙凤正在院子里劈柴,见她回来,随口问了句:“你早上去哪儿了?半天不见人影。”
“我……我去山上挖了点野菜,想给秀红姐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宋茜心里有些发慌,说话都有些结巴。
张仙凤瞥了她一眼,没再多问,继续劈柴。宋茜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没被发现。
晚上,吃过晚饭,张仙凤带着儿子回屋睡觉了,秀红也收拾完碗筷,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宋茜悄悄拉了拉秀红的衣角,对她使了个眼色。秀红愣了一下,跟着宋茜走进了她的房间。
“茜茜,你找我有事?” 秀红疑惑地问。
宋茜反手关上房门,从床底下拿出那个布包,递到秀红面前,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秀红姐,你打开看看。”
秀红好奇地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块鲜亮的红布!她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茜茜,这……这是哪儿来的?”
“我用我妈的银镯子换的。” 宋茜笑着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什么?” 秀红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猛地抓住宋茜的手,“茜茜,你怎么能这么傻?那是你妈留下的唯一念想啊!我不能要,你赶紧把布退了,把镯子赎回来!”
宋茜轻轻摇了摇头,按住秀红的手:“秀红姐,镯子没了可以再找回来,可你的嫁衣不能马虎。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我不想你穿着旧衣裳出嫁,留下遗憾。”
“可是……” 秀红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哽咽着说,“那镯子对你那么重要,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用它换布做嫁衣呢?”
“傻姐姐,” 宋茜替她擦了擦眼泪,“我们是姐妹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看到你能风风光光地出嫁,我比什么都开心。再说,这布我已经买了,退不了了,你就收下吧。”
秀红看着宋茜真诚的眼神,心里既感动又愧疚。她知道宋茜有多珍惜那对银镯子,可现在,为了她,宋茜竟然把镯子当了。她紧紧抱住宋茜,哭着说:“茜茜,谢谢你,谢谢你……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报答什么呀,” 宋茜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们是姐妹,不说这些见外的话。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给你做褂子,不然就赶不上婚期了。”
说着,宋茜把红布铺在方桌上,又从针线笸箩里拿出剪刀、针线、尺子,开始量体裁衣。秀红站在一旁,看着宋茜熟练地裁剪布料,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想帮忙,却被宋茜拦住了:“秀红姐,你刚忙活完,赶紧坐下歇会儿,这里有我呢。”
宋茜的手艺是跟着张仙凤学的,平日里缝缝补补不在话下,做一件简单的褂子对她来说,并不算难事。可她还是格外用心,每一针每一线都缝得格外仔细。她知道,这件褂子承载着秀红的期盼,也承载着她的心意,不能有丝毫马虎。
窗外的月亮升得越来越高,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洒在宋茜专注的脸上。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也被针扎破了好几次,可她只是咬咬牙,用嘴吮吸一下伤口,又继续缝补。秀红坐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双眼。她拿起手帕,悄悄给宋茜擦了擦汗:“茜茜,累了就歇会儿吧,别熬坏了身子。”
“不累,” 宋茜抬起头,对她笑了笑,眼睛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明亮,“再缝一会儿就好了,我想让你明天就能穿上试试。”
夜渐渐深了,村里的鸡开始打鸣,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宋茜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她放下针线,伸了个懒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好了,秀红姐,你快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秀红拿起那件红布褂子,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褂子的尺寸刚刚好,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衬得她身姿窈窕。正红色的布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显得格外喜庆。秀红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崭新的红褂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明媚而灿烂,像是雨后的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太好看了,茜茜,太谢谢你了。” 秀红转过身,紧紧抱住宋茜,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宋茜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张仙凤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屋里吵什么呢?”
秀红和宋茜都吓了一跳,宋茜赶紧让秀红把褂子脱下来,藏在床底下。张仙凤推开门走了进来,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疑惑地问:“你们俩在干啥呢?神神秘秘的。”
“没……没干啥,” 宋茜连忙说道,“我跟秀红姐聊聊天,说说心里话。”
张仙凤狐疑地看了她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聊天?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干活呢。”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顺手关上了房门。
秀红和宋茜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秀红把褂子叠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对宋茜说:“茜茜,这件褂子我一定会好好珍藏,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宋茜笑了笑:“傻姐姐,跟我还说这个。快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秀红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宋茜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屋里,秀红把那件红布褂子放在枕头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宋茜为了她,把母亲留下的银镯子当了,想起宋茜熬夜给她做褂子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宋茜,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对待。
接下来的两天,宋茜又趁着空闲时间,在褂子上缝了几朵精致的梅花。梅花是用粉色和白色的碎布做的,缝在红布上,显得格外雅致。秀红看着这件越来越漂亮的褂子,心里越来越期待婚期的到来。
张仙凤也把那件旧衣改好了,拿来给秀红试穿。那件改后的衣裳,虽然缝上了几朵碎布花,可依旧掩盖不住它的陈旧和寒酸,与宋茜做的红布褂子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秀红穿上那件旧衣裳,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她还是强颜欢笑地对张仙凤说:“妈,挺好看的,谢谢你。”
张仙凤满意地笑了:“好看就行,到时候就穿这件出嫁。”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秀红眼底的失落,也没有发现秀红藏起来的那件红布褂子。
婚期当天,天还没亮,秀红就起床了。她悄悄穿上宋茜给她做的红布褂子,又换上一条新做的蓝布裤子,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中的姑娘,穿着崭新的衣裳,脸上带着娇羞的笑容,眉眼间满是幸福。
宋茜也早早地起来了,帮着秀红梳头发、戴头饰。看着秀红风风光光的样子,宋茜心里比谁都开心。
“茜茜,你看我这样好看吗?” 秀红转过身,笑着问宋茜。
“好看,太好看了!” 宋茜点点头,“秀红姐,你今天是最美的新娘。”
就在这时,张仙凤推门进来,看到秀红身上的红布褂子,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红丫头,你身上这衣裳是哪儿来的?我给你改的那件呢?”
秀红心里一慌,正要说话,宋茜抢先说道:“姨,这衣裳是我给秀红姐做的。我看着你改的那件衣裳有点小,怕秀红姐穿着不舒服,就用我自己攒的钱扯了块布,给她做了一件。”
张仙凤怀疑地看着宋茜:“你哪来的钱扯布?”
“我……我这几年攒了点零花钱,一直没舍得花,” 宋茜镇定地说,“秀红姐出嫁,我想送她一件礼物,就给她做了这件褂子。”
张仙凤将信将疑,可看着秀红身上那件漂亮的红布褂子,又看了看宋茜真诚的眼神,终究没有再多问。她心里虽然有些不满,觉得宋茜多管闲事,可也知道这件褂子确实比她改的那件好看,也就默认了。
很快,迎亲的队伍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秀红穿着宋茜给她做的红布褂子,坐上了花轿。花轿抬起的那一刻,秀红掀开轿帘,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宋茜。宋茜冲着她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秀红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朝着宋茜用力地点了点头,心里默念着:茜茜,谢谢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
花轿渐渐远去,宋茜站在原地,看着花轿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处,心里既开心又有些不舍。她摸了摸手腕,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了银镯子的触感,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知道,她送给秀红的不仅仅是一件褂子,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姐妹情,一份一辈子都不会褪色的念想。
阳光渐渐升高,洒在张家坳的土地上,温暖而明媚。宋茜转身走进院子,心里充满了希望。她相信,秀红一定会幸福的,而她自己,也会好好生活,说不定哪天,她还能把母亲留下的银镯子赎回来。想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