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侯府邸,临水书斋。
窗外的细雨缠绵不绝,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衬得室内愈发静谧。顾凛州一袭月白常服,临窗而立,手中捏着那封刚从北靖快马加鞭送来的国书副本。他面容平静,唯有指尖在绢帛文书上无意识摩挲的细微动作,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好一个‘河清海晏’,好一个‘心情尚可’。”他低声自语,唇角牵起一丝辨不清意味的弧度,“萧昱这是在敲山震虎,不,是直接指着我们的鼻子警告了。”
他的心腹幕僚,被称为“文渊先生”的老者,静立一旁,闻言缓声道:“公子,北靖此番以雷霆手段清洗内部,又借疫病之事彰显其皇后‘圣凰’之力,民心军心皆更胜往昔。萧昱这封国书,看似措辞平淡,实则底气十足。我们先前……怕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顾凛州转身,将国书轻轻置于案上,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杂物。“急吗?或许吧。”他走到一旁的水景盆前,看着水中悠然摆尾的几尾锦鲤,“只是没想到,那白昭月的‘凤火’,竟真能克制我们费心寻来的‘海蕈’之毒。这一步棋,算是彻底废了。”
他伸手入水,惊得锦鲤倏然散开。“离间计不成,疫病攻心亦失败。萧昱和白昭月,如今在北靖已是铁板一块,针扎不进,水泼不透。”他收回湿漉的手指,拿起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既如此,便不能再正面硬撼。”
“公子的意思是?”
“蛰伏。”顾凛州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暂时收起所有针对北靖的小动作,尤其是与柳氏残党的联系,必须彻底斩断,不留任何首尾。让萧昱的拳头打在空处。”
文渊先生点头:“示敌以弱,积蓄力量。此乃上策。”
“不仅如此,”顾凛州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看似古老的兽皮图册,“我们对‘暗影’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萧昱国书中虽未明言,但他和白昭月定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掌握更多关于这股力量的信息。加大投入,不惜代价,搜集一切与‘暗影’、‘侵蚀’、‘上古秘辛’相关的记载和传言,无论是中原古籍,还是海外异闻,甚至是……蛮族巫祭的口传历史。”
他的手指点在图册上一个模糊的、仿佛被阴影吞噬的区域标记上。“还有,加速整合我们内部的力量。二叔近来越发多疑,对水师的渗透需更加巧妙。那些还念着先父旧恩的将领,是时候该更紧密地联络起来了。至于与季汉的‘互保’密约……”他沉吟片刻,“继续执行,但要更加谨慎,所有往来必须经由绝对可靠的单一渠道,规模控制在最低限度。刘琟那边,现在也是个泥菩萨,过度捆绑,反受其累。”
“老朽明白。”文渊先生躬身,“如此一来,我们便由明转暗,静待时机。”
顾凛州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雾,声音低沉:“时机……总会来的。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足够的信息。传令下去,即日起,所有对外行动,转入‘潜渊’状态。”
与此同时,季汉成都,皇宫内的气氛,比江南的阴雨更为压抑。
“陛下!北靖内乱方平,萧昱夫妇立足未稳,此乃天赐良机!当速发兵,北上夺取汉中,以雪前耻!”骠骑将军马邈声若洪钟,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身后一众马氏党羽纷纷附和。
龙椅上,刘琟面色沉静,心中却已是怒潮翻涌。疫病风波传来时,马邈便上蹿下跳,鼓吹北伐,其用意无非是想借战争进一步掌控兵权,甚至可能想借此机会……他不敢深想。
“马将军,”刘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北靖虽经内乱,然萧昱以铁腕肃清内部,白昭月以神迹安定民心,其国力未损反增。此时北伐,岂非以卵击石?更何况,国内民生凋敝,南中诸部尚未完全归心,岂可妄动干戈?”
“陛下此言差矣!”马邈毫不退让,“正是因国内不稳,才需以外战凝聚人心!若一味龟缩,只怕人心离散,国将不国!”
“凝聚人心?”刘琟冷笑一声,“马将军是想用我季汉儿郎的鲜血,来凝聚你马家的权柄吧!”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马邈脸色瞬间铁青:“陛下!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晓。”刘琟话锋一转,强压下怒火,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与马氏彻底撕破脸的时候,“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北伐之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安抚流民,整顿内政。”
退朝后,刘琟回到御书房,只觉得一阵心力交瘁。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前,手指用力揉着眉心。案上,摊开着一封密信,是江澈不久前才设法送来的。信中分析了北靖现状,明确指出此时绝非与北靖开战的良机,反而建议他趁马氏注意力被北伐吸引时,暗中调整汉中及周边几个关键军镇的将领部署,稳妥地收回部分兵权。
“阿澈远在千里之外,犹能洞若观火。”刘琟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何尝不知江澈的谋划是最稳妥之道,但面对马邈在朝堂上的步步紧逼,他有时几乎按捺不住那份帝王应有的杀伐果断。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镇西将军赵昂在外求见。”
刘琟精神一振:“快请!”赵昂是少数他能信任的、并非马氏嫡系的将领之一。
赵昂入内,行礼后低声道:“陛下,按照您的密旨,臣已暗中与汉中副将李焕接触,他愿意效忠陛下。只是马大将军在汉中根基深厚,若要平稳交接,还需时日,且不能引起太大动静。”
“朕明白。”刘琟点头,“谨慎行事,宁可慢,不可错。”他顿了顿,问道,“你对北靖此番之事,如何看待?”
赵昂沉吟片刻,坦诚道:“陛下,萧昱此人,雄才大略,手段狠辣,更兼有白昭月这等身负异能的皇后辅佐,北靖已非昔日可比。臣以为,马将军北伐之议,实为取祸之道。我季汉……当下之要务,确如陛下所言,在于自强。”
连赵昂都如此说……刘琟心中对北靖的忌惮更深了一层。萧昱和白昭月,就像两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巍峨山岳,横亘在他面前,投下巨大的阴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挥退赵昂,再次拿起江澈的密信,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潜忍待时,内固根本,外示恭顺,此乃存身之道。”
“潜忍待时……”刘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必须忍耐,必须趁着马邈被北伐之事牵制,以及北靖带来的外部压力,尽快地、不动声色地巩固自己的权力。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中,为季汉争得一线生机。
他提笔,开始批复积压的奏章,努力将那些躁动与不安压入心底。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他只能一步一步,艰难前行。而北靖那道强势的阴影,已然成为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促使他更快地成熟,也更深刻地理解了权力的残酷与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