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
总督行辕深处，一处原本存放旧档的厢房，如今门口挂上了崭新的木牌——“宣大参谋司”。牌匾是杨一清亲笔所书，字迹朴拙而凝重。房内陈设简朴，几张宽大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北疆的舆图沙盘，墙角堆着卷宗木匣，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灰尘与新漆混合的味道。这里，是杨一清推行新战术、整合北疆军情的神经中枢，也是军改在这边陲重镇最核心的体现。
秋日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在粗糙的沙盘上投下斑驳光影。沙盘边，围坐着几个人。主位空着，杨一清并不常在此，他给予参谋司极大的自主研判空间。此刻主持的是孙铁柱，他伤势已无大碍，左臂活动仍有些不便，但这并不影响他目光的锐利。在他左右，是两名由杨一清从边军识文断字、心思缜密的年轻军官中擢拔的“参谋”，以及一名从京营随孙铁柱北调、精通火炮与车阵运用的老队正，还有一位负责记录的书吏。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沙盘上代表黑石炮的那个小小模型上，以及周围广袤的、用不同色块和标记示意地形、河流、已知部落活动区域的模拟地形上。
“黑石炮据点建成月余，补给三次，驻军一百二十人，配属‘甲型’炮两门，标准火铳四十支，余者为刀盾手及辅兵。” 一名参谋拿着最新的记录册，语速平稳地汇报，“日常哨探范围，已扩展至据点外十五里，与夜不收活动范围有重叠。与后方镇城联络，主要依靠五日一班的快马信使，以及紧急情况下的烽烟信号。最近一次补给是三日前，按计划下次应在七日后。”
孙铁柱点点头，手指点在黑石炮模型与后方代表宣府镇城的标记之间的几条模拟路径上：“补给路线是活的，每次略有不同，但总脱不出这三条山谷。负责押运的是镇城轮换的辅兵队，约五十人，无重型火器。”
另一名参谋接口道：“根据各处夜不收及黑石炮自身哨探回报，近期周边五十里内，鞑靼游骑活动频率，较上月同期增加约三成。尤其在西、北两个方向，多次发现小股精骑窥探痕迹，人数多在十骑以下，行动诡秘，遇我哨探即远遁，不似寻常牧民或零散马贼。”
“像是来‘看’的。” 那位老队正摸着下巴的胡茬，瓮声瓮气道，“看咱们在黑石炮搞什么名堂，看咱们的补给怎么走，看咱们的反应。”
孙铁柱目光沉凝：“赵家堡一战后，鞑子吃了咱们新战法新火器的亏，必然不会甘心。达延汗是老狐狸，不会轻易再撞铁板。但草原上的狼，记仇，也狡猾。他们派这些小股精骑来，不是来打架的，是来摸底的。” 他顿了顿，“尤其是……我们收到的零星消息，说达延汗那个很能打的女儿，好像就在这一带活动。”
“乌兰公主？” 参谋眉头微皱，“她在赵家堡栽了跟头，按草原的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 孙铁柱的手指从黑石炮模型上抬起，虚悬在沙盘上方，“如果我是她，吃了火器的亏，现在看到咱们又把火器前推到黑石炮这样的孤点，我会怎么想？怎么做？”
参谋司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记录书吏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不是拍脑袋的臆测，而是基于情报、经验和逻辑的推演。
“强攻据点，风险太大。” 一名参谋率先开口，“咱们的营垒虽小，但依仗地利和火器，没有数倍兵力、且付出惨重代价，很难拿下。她刚吃过亏，不会轻易再赌。”
“袭扰补给线？” 另一名参谋道，“咱们补给路线不定，押运虽非战兵，但也有防备。且一旦遇袭，黑石炮和后方都能快速反应。除非她能一击即中，迅速解决战斗并撤离，否则容易陷入夹击。”
老队正盯着沙盘上代表补给路线的几条细绳：“要打补给，就得选好地方，还得算准时间。咱们的路线是活的，但她如果观察够久，或许能摸出些规律。或者……她会不会设法让咱们的补给队，走她希望咱们走的路？”
“引蛇出洞？” 孙铁柱眼中精光一闪，“佯攻据点，或者制造其他事端，逼黑石炮守军分兵救援，或者在特定时间、特定路线派出援兵，然后半路伏击？”
几种可能性被一一提出，摆在沙盘和众人面前。这不是空谈，每一种可能，都对应着沙盘上不同的地点、兵力配置和行动预案。
“记录。”孙铁柱对书吏道，“研判如下：敌近期加强对黑石炮区域侦察，意图不明，但存在较高袭扰风险。重点关注方向：一，我补给线路之安全，需进一步加强押运兵力及沿途哨探；二，黑石炮守军需提高戒备，防范敌小股精锐渗透或远距袭扰；三，警惕敌可能之调虎离山或诱伏企图，任何情况不明之求援或异常敌情，均需多方核实，不可轻动。”
他看向两名参谋：“基于以上研判，立即草拟三条预案细则。甲案，针对补给线遇袭之应对；乙案，针对黑石炮遭持续袭扰之固守与反击；丙案，针对可能之诱伏，设定不同情况下的援兵派出时机、路线与接应方案。预案需具体到兵力编成、行动路线、信号联络、各阶段处置要点。初稿完成后，呈杨督堂审定，并下发黑石炮及沿线相关各部主官知晓、演练。”
参谋领命，立刻铺开纸笔，开始根据沙盘和已有情报数据，紧张地勾画起来。他们不再是单纯听令行事的军官，而是需要运用分析、推理和规划能力，将主将的战略意图和零散情报，转化为具体、可执行、有多手准备的作战方案。
就在参谋司灯火彻夜不息、推演各种可能的同时，乌兰公主的谋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她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部下的精锐，终于在一次极其冒险的抵近侦察中，大致摸清了明军补给路线变化的规律——并非完全随机，而是在三条主要山谷通道之间轮换，间隔时间与天气、前方哨探回报的“安全度”有关。她甚至成功地在一条山谷的隐蔽处，发现了两处可能是明军临时歇脚或观察的痕迹。
“就是这里。”乌兰指着自己绘制的粗糙地图上，一处距离黑石炮约二十里、距离宣府方向约四十里的山谷转弯处，“这里两侧山坡平缓，但多有乱石灌木，利于埋伏。视野相对开阔，不易被完全封锁。最重要的是，根据他们前三次的规律，下次补给，如果天气晴好，西边夜不收没有报异常，很可能会走这条‘鹰嘴沟’。”
她选定了伏击地点，也大致推算出了时间。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她不敢动用太多本部人马，以免引起父汗或其他台吉的注意，只精心挑选了一百五十名最忠诚、最悍勇、且擅长潜伏和突袭的战士。这些人马化整为零，分成数股，在不同时间、从不同方向，悄然向预定的伏击区域集结。
她也没忘记“工具”。除了常规的弓箭刀枪，她让部下准备了许多套马索、绊马索，甚至赶制了一批简陋但声音巨大的“惊马炮”——用牛角或皮革包裹少量火药，点燃后能发出巨响和浓烟，主要用于惊扰明军的驮马和人员。她甚至还准备了湿毡毯，打算在必要时冒着风险突近，用湿毯扑盖明军可能携带的小型火器。
一切似乎都在暗中向着乌兰预设的方向发展。她如同耐心的蜘蛛，在预判的“鹰嘴沟”织网，等待着猎物撞入。
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一张更大、更精密、基于数据和推理的“铁网”，也正在张开。
宣府参谋司的丙案预案，在经过杨一清略作调整后，已秘密下达。其中明确提到：“若黑石炮西北、鹰嘴沟方向出现无法核实之异常烟火、哨骑失联等情，而黑石炮自身未受攻击，则需高度警惕诱伏。应急援兵应由镇城派出，不走鹰嘴沟捷径，改行南路绕行，虽多二十里，但地势开阔，不易中伏。同时，命黑石炮守军加强戒备，可派小股精锐前出至鹰嘴沟东口高地了望，但不得深入沟内。”
杨一清还额外批示：“着夜不收加派双倍游骑，重点监控黑石炮西北至鹰嘴沟一带，不拘于常例路线，广布耳目，凡有非牧民之聚集、异常车马痕迹，即刻飞报。”
预定补给日的前一天，天气晴朗。乌兰和她的人马，已在鹰嘴沟两侧的乱石灌木中潜伏了整整一天一夜，人衔枚，马摘铃，忍受着秋夜的寒露和蚊虫。
与此同时，宣府镇城派出的补给队，在出发前最后一刻，接到了参谋司转来的最新指令：“今日鹰嘴沟方向，夜不收回报有零星不明鸟雀惊飞，西侧山梁异常，疑有伏。按丙案第三细则执行：押运队改行南路，护卫增至八十人，配快马信使两名，随时联络。”
补给队的主官，一名千总，虽然对临时改道有些嘀咕，但军令如山，尤其是出自那个新设的、据说连杨督堂都很重视的“参谋司”，他不敢怠慢，立刻整顿队伍，转向了南边那条更远但更开阔的路。
而在黑石炮，守军接到了加强戒备和派精锐前出了望的命令。一队二十人的精悍步卒，携带千里镜和信号火箭，悄然占据了鹰嘴沟东侧的一处制高点。他们居高临下，用千里镜仔细搜索着沟内。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具体埋伏，但一些不自然的岩石堆积或藏有人马、几处被刻意恢复却仍显突兀的灌木，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他们立刻将“沟内疑似有伏”的讯息，通过旗语传回了黑石炮据点。
乌兰在伏击点苦苦等待，从清晨到日头偏西，预想中的明军补给队始终没有出现。派出的探马回报，南路隐约有烟尘，似有队伍行进。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是巧合，还是明军发现了什么？
更让她不安的是，东侧山梁上，似乎有反光一闪而逝，像是……千里镜？她无法确定，但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
“公主，还要等吗？” 身边的头目低声问，语气有些焦躁。潜伏这么久，人困马乏，如果扑空，士气会大受影响。
乌兰紧咬着嘴唇，盯着空荡荡的谷道。她不甘心，但直觉告诉她，可能出问题了。明军似乎比她想象的更警觉，或者说……更有准备。
“撤。” 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带着压抑的挫败感，“分批撤，注意隐蔽，回老营地集结。”
精心策划的伏击，尚未开始，便已黯然收场。乌兰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运气不好，还是明军有了她无法理解的“眼睛”？她只感觉到，那道南边的边墙，还有墙后那些汉人，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不再仅仅依靠高大的城墙和数量，而是有了一种更无形、却更令人心悸的防御力量。这种力量，让她的勇气和计谋，仿佛一拳打在了厚重的、富有弹性的铁幕上，无从着力。
而在宣府参谋司，当南路补给队安全抵达黑石炮、了望队确认鹰嘴沟异常并发现零星撤离迹象的消息相继传来时，孙铁柱和几位参谋都松了口气，但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果然有伏。” 孙铁柱看着沙盘上鹰嘴沟的位置，用一支小旗插在上面，标记为“敌曾设伏，未遂”。“我们的预判和预案，起作用了。但这只是开始。鞑子，尤其是那个乌兰公主，不会轻易放弃。通知各部，保持警惕，参谋司继续密切关注所有方向情报，定期更新研判和预案。”
这次无声的交锋，没有硝烟，没有伤亡，却意义深远。它证明了新成立的参谋司，通过系统性的情报分析、威胁研判和多预案准备，能够在实战中发挥出“先知先觉”、防患未然的关键作用。军改带来的，不仅仅是新武器和新战术，更是一种全新的、基于信息和智慧的战争准备与指挥模式。北疆的铁幕，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悄然张合，试图将一切危险扼杀于萌芽之中。而对于乌兰来说，如何穿透这层越来越难以捉摸的“铁幕”，将是比直面明军火器更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