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的深秋,天穹高远得令人心悸,枯黄草浪一直翻滚到视野尽头,与铅灰色的云层相接。寒风如刀,卷着沙砾和碎草,抽打在脸上生疼。这里是穹庐四野、纵马千里的草原,是鞑靼人世代生息、引以为傲的战场。然而此刻,十八岁的乌兰公主策马立在一处缓坡上,望着南方那道如同大地伤疤般横亘的明国边墙,娇艳如草原萨日朗花的脸庞上,却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不甘。
赵家堡外那一战,如同一个冰冷的梦魇,深深烙在乌兰的心头。她记得自己如何信心满满,率领着父汗拨给她的两千精骑,像往常一样试图用疾风般的速度撕开明军脆弱的边哨。她记得那座不起眼的小堡,以及堡外那片看似可以一冲而过的旷野。
然后,噩梦开始了。
明军没有像以往那样龟缩堡内,或列阵硬抗。他们推出了几十辆模样古怪的偏厢车,首尾相连,迅速结成一个个移动的“铁刺猬”。更可怕的是那些车阵中喷射出的火焰与雷鸣。那不是稀稀拉拉的箭矢,也不是发射缓慢、准头堪忧的老式火铳,而是连绵不绝、如同夏日冰雹般密集的弹雨!铅子破空的尖啸声、击中盾牌铠甲的沉闷撞击声、战马悲鸣与勇士坠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她引以为傲的骑兵冲锋,在那毁灭性的金属风暴前,像撞上礁石的浪头般粉碎。试图迂回,车阵侧翼同样喷吐火舌;试图下马步战抵近,那些明军火器射击的间隙短得可怕,根本无法给勇士们贴身搏杀的机会。她亲眼看着麾下最勇猛的巴特尔,举着厚重的包铁木盾向前,却在三十步外被连续几颗铅子打得盾碎人亡。
那一仗,她损失了近三百勇士,却连明军车阵的边都没摸到,只得在漫天硝烟和令人齿冷的铳炮声中,耻辱地撤下。若非她见机得快,果断下令脱离,损失恐怕更大。
回到汗庭,迎接她的不是慰藉,而是父汗达延汗冰冷的目光和当众的斥责。“乌兰,我的女儿,我给了你锋利的刀,矫健的马,勇敢的战士,不是让你拿去碰明人的铁墙!” 达延汗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心上,“汉人说‘知己知彼’,你只记得我们马快刀利,却忘了汉人最善造器!那小堡外的车阵,那快得邪门的火器,你事前可曾探明?可曾想过破解之法?一味恃勇猛冲,是头狼该有的智慧吗?”
父汗的话比败仗本身更让她刺痛。她是草原上公认的明珠,弓马娴熟,胆略过人,自幼便被允许参与军议,甚至独自领兵。这一次,是她极力争取来的机会,却换来如此惨淡收场。她看到了一些台吉眼中掩饰不住的轻视,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公主终究是女人,只会蛮干。
败仗之后,乌兰没有躲起来舔舐伤口,反而像一头受伤后更加警觉的母狼,将目光死死盯住了南边。她向父汗请命,不再要求大军,只带着最忠心、最精于隐匿侦察的一小队“夜不收”,频繁游弋在边墙之外,远远观察明军的动向。
她看到了变化。
明军的边墙依旧,但一些关键地段,墩台烽燧的修缮明显加强。更让她警惕的是,明军的小股骑兵出边巡查的频率和范围似乎增加了,而且这些明军斥候的装备精良,遇到小股游骑时敢于接战,战术也颇为灵活,不像以前那样轻易退缩。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人回报,在宣府镇西北方向,黑石炮那个鬼地方,明军的活动异常。那里地势险要,控制着一条通往草原腹地的河谷通道,以往明军只在附近巡逻,如今却似乎有常驻的迹象,还运上去一些用毡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公主,看痕迹,像是……炮车。” 一个经验最老道的斥候头目匍匐在乌兰身边,指着远处山隘隐约的新鲜车辙,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更带着深深的忌惮。
“炮?”乌兰的心猛地一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赵家堡外那喷吐死亡的战争凶器。“能确定吗?什么炮?有多少?”
“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车辙很深,绝不是寻常粮车。人数不多,估计最多一两个百人队,但营垒修得很刁,倚着石崖,易守难攻。” 斥候头目顿了顿,“公主,要不要再靠近些?或者,找机会抓个舌头?”
乌兰盯着那片沉默的山崖,摇了摇头。赵家堡的教训太深刻了。明军敢把这么点人放在离边墙几十里外的孤地,必定有所倚仗。那倚仗,很可能就是那些让她吃了大亏的犀利火器。贸然靠近,很可能再次撞得头破血流。
“不。”她声音冷静,带着思索,“继续盯着,看清楚他们日常怎么活动,补给从哪条路来,多久一次。另外,留心宣府和大同其他方向,看明军还有没有在其他地方搞这种名堂。”
她隐隐感觉到,明军似乎在改变。不再仅仅是加固城墙被动挨打,而是试图把爪子伸得更远,控制更多草原边缘的要地。那些可怕的火器,是他们胆敢这么做的底气。
回到临时驻扎的营地,篝火噼啪作响,烤肉的香气弥漫。部下们敬畏地向她行礼,但乌兰能感觉到那敬畏之下,隐藏着一丝此前未曾有过的疑虑。她年轻,她是女子,如今又添了一场败绩。在崇尚强者的草原,这足以动摇部下的绝对信心。
几个隶属于其他台吉、临时听她调遣的百夫长,表面恭敬,但眼神飘忽,汇报情况也语焉不详。乌兰知道,他们心里未必服气,或许正等着看她的下一次“笑话”。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毡帐前,用小刀缓缓削着一块干肉,目光却望向跳跃的火焰。父汗的斥责,部下的疑虑,像两把钝刀子切割着她的骄傲。但她骨子里属于孛儿只斤氏的倔强与好胜,并未被浇灭,反而在压力的炉火中烧得更加炽烈。
“我不能输。”她低声对自己说,眼眸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一次败仗算什么?长生天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人。汉人能造出厉害的火器,难道我们草原的雄鹰就想不出啄瞎他们眼睛的办法?”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搜集一切关于明军新战术、新火器的信息。她通过那些穿梭于漠南漠北、明国边境的走私者,总有自己的渠道,花费重金,试图购买明国的新式火铳,哪怕一支也好,拿回来研究。但那些商人要么搞不到,要么开价高得离谱,且风险极大。
她也反复复盘赵家堡之战。那车阵虽然厉害,但并非毫无弱点。它移动缓慢,结阵需要时间,对地形也有一定要求。明军依赖火器远程杀伤,一旦被贴身近战……可问题就在于,如何穿过那死亡地带,成功贴身?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忽然想起不知从哪个被俘汉人那里听来的谚语。眼睛一亮。对付车阵,或许不该硬冲其正面,而是应该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袭扰其侧后,打击其薄弱环节,比如……运粮队?炮手?或者,设伏引诱他们离开车阵掩护?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逐渐成形。目标,就定在黑石炮那个新出现的明军据点。她要通过一场精心策划的、干净利落的胜利,来洗刷耻辱,证明自己,也替父汗摸清明军这新把戏的深浅。
接下来的日子,乌兰和她的小队像幽灵一样在黑石炮周围活动。他们不再试图靠近,而是远远地、耐心地观察、记录。她绘制了粗糙的地形草图,标明了明军哨探的活动规律、补给车队来的大致时间和路线。
她发现,驻守的明军人数确实不多,约百人左右,但极其警惕,营垒防御设施在不断完善。他们似乎在进行某种训练,有时会派出小股部队在周边特定区域演练防御和配合。
她也注意到了明军与后方联络的方式,除了不定期的快马,似乎还有一种简单的旗语,但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含义。这让她意识到,这据点并非完全孤立,与后方必然有紧密的联系,袭击必须速战速决。
“公主,我们人手不够。就算摸清规律,要打下那个营垒,至少需要三五百精锐,而且要有办法对付他们的火器。” 斥候头目提醒道。
乌兰咬着下唇,盯着地图上黑石炮的位置,又看了看那条时隐时现的补给路线。“我们不一定要强攻营垒。”她眼中闪过一丝野性的光芒,“汉人兵法里,好像有‘围点打援’、‘断其粮道’的说法?他们人少,倚仗的就是火器和那个石头窝。如果……我们能先打掉他们一次补给,或者伏击他们的援兵,甚至……想办法把他们引出来呢?”
她开始详细筹划。需要更多人手,需要更精确的情报,需要找到那个致命的时机,还需要一些特别的“工具”——她想起部落里一些老猎人用来对付猛兽的绊索、陷阱,还有冬天捕猎黄羊时用的、能发出巨大响声惊扰兽群的南人运来的鞭炮。
最重要的是,要绝对保密。她不再大张旗鼓,只与最核心的几名心腹商议。她知道,汗庭里,草原上,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步。这一次,她不能再有丝毫闪失。
北风愈发凛冽,卷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年轻的乌兰公主,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收敛了所有的浮躁与骄傲,将赵家堡败绩的苦涩与父汗的鞭策,化作了冰冷的耐心与燃烧的斗志。她盯着南方,盯着黑石炮,一场围绕这个新生“支撑点”的、不对称的猎杀与反猎杀,已在不知不觉间,于这广袤而平坦的北疆原野上,悄然拉开了序幕。而她所要面对的,不仅是那未知的明军守将,更是她自己必须跨越的成长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