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落在陈砚后背,衣袍下那道紫黑色印记仍泛着微光。云姜站在石案旁,指尖还贴着听诊器的金属头,目光没有移开。
她记得昨夜那一眼。
胎记边缘的纹路不像是皮肤病变,倒像某种刻痕,线条规整,带着金属质感。当时她没说话,但现在她必须说。
“让我再看一次。”她说。
陈砚抬头,眼神平静。“你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我信数据。”她走近几步,“但这次的数据,超出了我能解释的范围。”
他沉默片刻,解开了外袍。布料滑落肩头,胎记完全显露出来。形状如断裂的星链,从脊椎左侧延伸至肩胛骨下方,表面温度略高于周围皮肤。
云姜将听诊器一端按在胎记上,另一端接入浑天仪的接口。仪器发出低频震动,星图缓缓投射在空中。南斗六星的位置被高亮标注,其中三颗呈残缺状。
她调整频率旋钮,声音开始同步反馈。
“滴——”一声长音响起。
胎记与星图的某一段轨迹完全重合。不是相似,是分毫不差。连断裂的角度、末端的微小偏移都一致。
“这不是巧合。”她说,“它在响应什么。”
陈砚披上衣服,动作很慢。“你在骊山见过陨石碎片,那种材质会记录能量波动。如果这胎记是从那时开始变化的……说明它一直在接收信号。”
“信号来自哪里?”
“天上。”他说,“或者,地下。”
两人同时看向浑天仪底座。韩姬留下的鲁班锁已经取走,但机匣内部仍有余温。刚才那一瞬间的共振,让整个系统短暂激活了一次远距离定位功能。
坐标未锁定,只留下一条模糊的移动轨迹,起点在渭水上游。
门外传来脚步声。
章邯站在台阶前,甲胄未卸,手中握着一封密报。“渭水上出现一艘船,没人驾驶,也没挂旗。守军发现时,它正逆流而行,速度平稳。”
“形制?”陈砚问。
“楼船,五层高台,前舱有龙首雕饰。和始皇三十七年东巡用的那艘一样。”
云姜皱眉。“不可能。那艘船早在沙丘崩毁后就被拆解了。”
“但它现在就在那儿。”章邯递上报文,“我已经封锁两岸,影卫在外围警戒。要不要登船?”
陈砚抓起外袍。“三人同行。你前导,她监测,我居中。”
他们离开观星台时,天还未亮。
渭水雾气弥漫,幽暗的水面浮着一层灰白光晕。那艘船停在河心,甲板干燥,无水渍,仿佛不是从水中驶来,而是直接出现在那里。
章邯率先踏上跳板,刀未出鞘,但手始终按在柄上。云姜跟在后面,听诊器贴在耳侧,捕捉空气中的异常频率。陈砚最后登船,脚步落在甲板上的瞬间,胎记又热了一下。
主舱门虚掩。
推开门,内部陈设完整。屏风绘着《山海图》,案几上摆着半杯清水,水面无尘,也没有蒸发的痕迹。墙上挂着一幅卷轴,展开的是《秦律》总纲,笔迹与李斯亲书极为相似。
“有人来过。”章邯低声说。
“不。”云姜摇头,“这些东西一直在这里。它们没有老化。”
她走向角落的铜箱,打开锁扣。里面空无一物,但内壁有细微划痕,排列成五行符号。她取出药囊里的铜针,在划痕上轻轻刮动,发出短促的鸣响。
“这是启动机关的密码区。”她说,“缺了东西。”
陈砚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床榻下方。那里有一块地砖颜色略深,边缘有轻微磨损。他蹲下身,手指沿着缝隙摸索,找到一处凸起,按下。
一声轻响。
暗格弹开,露出半块虎符。
他拿起来。材质冰冷,触感沉重,是陨铁与青铜的混合体。正面刻着“兵见如朕”四字,字体古拙,与咸阳宫藏品一致。
“另一半在哪里?”章邯问。
“不在赵高手里。”陈砚说,“如果是他放的,不会只留一半。这是示警,不是威胁。”
云姜接过虎符,用听诊器探查内部结构。她听到一种规律的震动,像是另一个物体在远处回应。
“它还在共鸣。”她说,“另一半离这里不远,但不在城内。”
三人退出主舱时,东方已现微光。
船依旧静止,没有漂移,也没有下沉迹象。守军报告称,整夜无人靠近,也未察觉任何船只驶入的动静。
回到观星台,陈砚将虎符放在石案上,重新连接浑天仪。系统尝试匹配信号源,但反馈模糊。胎记再次发热,星图随之扭曲,南斗区域闪烁红光。
他闭眼思索。
冯去疾的炼丹炉、韩姬的记忆重启、赵高的私印、现在的幽灵船——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不是针对胡亥,而是针对“谁该是秦王”的认定本身。
他不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人。
也不是最后一个。
此时,中车府内室。
赵高坐在双陆棋盘前,手中捏着一枚黑子。寅时三刻,是他每日推演政局的时间。棋盘上,红方困于兰池,黑子四面合围,只剩一步便可杀尽。
他嘴角微动,左手习惯性抚过玉带钩。
九节玉带,每一节代表一位他曾扳倒的权臣。第三节嵌着一面微型画像,据说是幼年胡亥的模样,是他多年执念的寄托。
可就在他准备落子的瞬间,玉带突然发出裂响。
第三节断裂,弹飞出去。
他捡起来,打开断裂处的小盖。里面的画像还在,但面容变了。
那是一个陌生少年,穿着奇怪的衣服,站在一座高大门楼前。背景上有四个大字:清远县人民政府。
他盯着那张脸,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棋盘上,染红了兰池一角。
他没有叫人,也没有起身。只是坐着,一遍遍看着那张脸,直到天光大亮。
观星台这边,陈砚正在整理登船记录。
章邯汇报完巡逻部署后离开,云姜则留在仪器前,反复比对胎记与星图的数据波形。她发现每次共振发生时,都会在记录纸上留下一段无法解读的编码。
“这不是自然生成的。”她说,“有人设计了这套对应关系。”
陈砚停下笔。“你是说,胎记是被人放进我身体里的?”
“我不知道。”她抬头,“但我知道,它不只是标记。它是钥匙。打开某个东西的钥匙。”
他站起身,走到浑天仪前。星图仍在运行,南斗残星的位置不断闪动。虎符放在旁边,表面凝了一层薄霜。
“如果我是钥匙。”他说,“那锁住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
外面传来更鼓声。巳时三刻。
一名影卫送来最新哨报:冷宫废井周边土壤出现松动迹象,疑似地下结构发生变化。另,昨夜值守的两名士兵声称听见井中有钟声,持续十二次后消失。
陈砚将报告看完,折好放入袖中。
“我们得再去一趟。”他对云姜说。
“现在?”
“等不到晚上。”他说,“有些事,不能再拖。”
她点头,开始收拾药囊。
陈砚最后看了一眼浑天仪。星图忽然跳动了一下,南斗六星短暂连成一线,随即恢复原状。
他转身走出门。
风从廊下吹过,卷起一片枯叶。
云姜跟在他身后,手按在听诊器上。
她的耳坠晃了一下,红光一闪而过。
陈砚的脚步顿住。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右手,摸了摸后背胎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