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神君一归位,华岁的休养日子也算到了头。
金豆豆一边整理他那堆宝贝种子,一边嘟嘟囔囔,“神君也没在凡间撑多久嘛,咱们才歇了二十多天。”
“仙界二十多天,他在下界可是多熬了二十多年。”华岁拨弄着案上的茶具,语气平淡,“也不容易。”
“那倒也是。”金豆豆往嘴里丢了一颗新晒的葵籽,嚼得嘎嘣响,“毕竟带着对您的思念,硬生生多活了二十多年呢,我听司命仙君说呀…”
他凑近些,声音压低,却压不住那股讲八卦的兴奋劲儿,“楚珩神君在您祭天之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他时候全扑在朝政上,拼了命地折腾。偶尔得空歇一会儿,就对着您在凡间那幅画像发呆,唯一一次真正休沐,就是服毒自裁那天。”
他说得随意,手里还扒拉着种子分类,丝毫没留意到身旁华岁斟茶的手顿了一瞬。
凌霄殿。
殿内仙气缭绕,仙鹤衔珠引路,仙乐自云穹深处缓缓流淌而来。
华岁一身四时织锦仙袍,步履沉静地踏入殿中。
殿内已到了不少仙域之主,三三两两立在玉柱云阶之间,低声交谈。因神职尚未恢复,她径直走至最末的位置,静候天帝与天后驾临。
正闭目凝神间,楚珩已不知何时立在了她身旁。他面上仍旧冰冷,眉目凛然,有眼尖的仙君瞧见他,含笑拱手“恭贺神君圆满归位。”
楚珩面无表情地略一颔首,目光却飞快往身旁一掠,华岁已经睁开了眼睛。
楚珩袖中的手指无声收拢,心底咬牙:多事。
华岁自然知道楚珩站在自己身边,他周身透着久掌兵戈的肃杀之气,虽比下凡前淡去些许,却依旧让她在瞬间便察觉。
二人视线短暂一触,她又平静地移开。
不知是凡间那场情劫烙得太深,还是祭天时魂魄震荡未愈、竟压不住那些自心底蔓生的纷乱心绪,此刻与他并肩而立,她竟觉出一丝说不清的不自在,或许,该称作尴尬。
两人就这样一左一右沉默立在殿末,如两尊玉像,周身气息却微妙地回避与试探。
直至仙乐骤然转昂,九龙沉香木台之上云霞涌动,天帝与天后双双现身,落座主位。
朝会开始。
首先由各仙官奏报了新晋仙者名录与仙籍异动之事。
接着雷部、雨部等神官依次上前,回禀凡间四时节气的执行状况。
随后是各仙域之主陈报域内异动。听闻青木岭近日颇不太平,缠绕青木灵树的仙藤无端躁动,时常缠住岭中灵猿,惹得猿族怨声载道,正闹着要个说法。
华岁静立殿末,一言不发地听着。
待众仙家禀报完毕,天帝一一裁断。简单之事当场定下解法,复杂的则暂且搁置,留待日后与高阶神只细商。
诸事议至尾声,天帝目光方似无意间掠过殿尾,仿佛才看见那两位静立许久的身影。
“华岁、楚珩。”天帝声沉如钟,“上前来,将你二人在凡间之事,仔细禀明。”
华岁率先开口。她略去了那些纠葛辗转的情愫与意外,只将重点落在辅佐叶冕称帝、平息人间异动、最终以身祭天保全承佑的过程上。
随后轮到楚珩禀报。
他声音沉稳,条理清晰,说到承佑如何在短短十年内统一各部,再用十年走向稳定与太平。华岁静立一侧听着,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波澜,他当真是拼尽了一切。
待二人陈述完毕,天帝微微颔首,似已认可这番补过之功。
正要开口定论,右后方却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臣倒是听闻,华岁仙君与楚珩神君此番下界,除却补过,还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若我没记错,当初天帝降罚时,为二位安排的命格,应是兄妹才对。”
华岁眉头一蹙,尚未应答,身旁的楚珩已上前半步。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以人间皇子之身受罚,故自请入丞相庶子轮回道,以表悔过之诚。”
他语气平直,不疾不徐,“人间事态繁复,机缘交错,结亲之事不过权宜之计,皆为圆满补过之责。此等微末小节,想来不必深究。”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已蹙眉:哪个多事的又来搬弄是非,当时不过是不想同她做兄妹才伸那一脚,谁料力道没控住,竟把魂魄踢散了,后来自己一慌,又窜错了道。我本是要去丞相嫡子那儿的啊!
华岁垂眸立在原地,指尖在袖中轻轻收拢。她摸不清楚珩这段话的真实性,莫不是在他眼里这段人间之事,只是补过的插曲?
天帝目光如深潭般扫过阶下二人,又瞥了一眼方才发言的仙官,静默片刻,方缓声开口。
“下界补过,本就是戴罪之身将功折罪。既已达成天命,护佑一方生灵,其间凡尘姻缘、身份错漏,不过是因果流转中的细微波澜。”
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楚珩自请贬入臣子之道,是其悔过之诚;华岁祭天止祸,是其尽责之心。过程虽有曲折,然结果未违天道纲常,此事到此为止。”
言罢,他看向华岁与楚珩,语气略缓,“你二人劫数已满,功过相抵。即日起,复归原职,各司其位。”
殿中仙乐似有感应,轻轻一转,如清风拂过,将方才那一丝微妙的紧绷悄然化去。
离开凌霄殿后,华岁朝楚珩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她与楚珩是天界人尽皆知的不睦,若非此番下界补过绑在了一处,她大抵永远不会与他有半分多余的交集。
其实金豆豆与二丫始终想不明白,自家仙君分明都是极好的人,一个执掌时序,沉静清和;一个统帅兵戈,凛然持重。
可偏偏这两位顶好的人物,一旦碰面,周遭空气便似结了冰,连飘过的云都要绕道而行。
一个嫌对方“杀气太重,扰了四时清静”,一个讽对方“规矩太多,捆了天地生机”。
千百年来,连殿前的仙鹤都学会了在他二人同时出现时,默默把脖子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