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的院外,整个前进大队都沸腾了。
火把的光,将半个村子照得如同白昼。
“哐!哐!哐!”
王大山抡起沉重的板斧,在村里杀猪匠的指点下,奋力劈砍着猪王的骨头。
每一斧子下去,都伴随着骨骼断裂的闷响和酣畅淋漓的吼声。
妇女们一边笑着骂自家男人没出息,一边紧紧盯着劈开的骨头上挂着的肉丝,眼睛里冒着绿光。
孩子们则在人群里疯跑打闹,手里抓着一小块生肉,笑声能掀翻屋顶。
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很快就被架在火堆上的铁锅里冒出的油脂香气所取代。
家家户户的婆娘们都端着自家的木盆、瓦罐,排着长队,脸上洋溢着过年都未必有的灿烂笑容。
会计徐长年扯着嗓子,一遍遍地喊着名字,手里的秤杆一起一落,每一次都引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院内那间亮着十几根蜡烛的小屋无关。
屋里很静。
静得只能听到黑煞粗重而压抑的喘息,以及陈放轻手轻脚走动时,脚底踩在土坯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
陈放站在临时拼凑的手术台边,对外面的欢呼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在黑煞的身上。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黑煞的鼻头。
湿润,微凉。
这是个好兆头。
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那条用衬衫撕成的绷带一角,凑近了,借着烛光仔细观察那道缝合得有些丑陋的伤口。
没有继续大量渗血,缝合处虽然红肿,但还算干净,没有化脓的迹象。
他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丝。
“呜……”
黑煞感觉到主人的碰触,虚弱地睁开眼,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哼唧声。
它想用头去蹭陈放的手,却立刻牵动了胸前的剧痛,庞大的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
“别动。”
陈放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他伸手用掌心覆盖住黑煞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揉了揉它的耳根。
追风、磐石、幽灵、踏雪、雷达、虎妞,六条狗都安静地围在周围。
它们没去抢食院子里那些血腥的碎肉,也没因外面的喧嚣而躁动。
它们就这么静静地趴着、蹲着,目光全都落在受伤的同伴和主人身上。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王长贵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韩老蔫和刘三汉。
瓦盆里,是满满当当还在冒着热气的猪下水,猪肝、猪心、猪腰子……
最上面,还放着一块切割得方方正正,足有四五十斤重的后臀尖。
血的腥气和肉的香气混在一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陈放。”
王长贵把瓦盆放在地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你的东西,给你送来了。”
韩老蔫凑到桌边,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瞧了瞧那道缝合的伤口,又看了看黑煞的状态,咂了咂嘴,冲陈放比了个大拇指,什么话也没说。
刘三汉则挠了挠头,看着那盆肉,憨厚地笑了:“陈放,有啥事,吱一声就行!”
陈放点了点头,视线在瓦盆里扫过,随即便送走了王长贵他们。
他关上门,屋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陈放没有急着把生肉喂给狗,而是拎着那副猪下水,走到了屋角的小炉子旁。
他先是将猪肝用清水反复冲洗,切成薄片。
又将猪心对半剖开,仔细地剔除里面的筋膜和淤血。
做完这一切,他从怀里那个油布小包里,捻出几根干枯的草药,和肉片一起扔进锅里,只加了少量的水,用小火慢慢地煨着。
很快,一股奇异的香气从锅里飘出了出来。
那不单是肉香,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气,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
等锅里的肉煨得烂熟,汤汁变得浓稠之后,陈放才盛了出来,放在地上晾凉。
他自己先用手指捻起一片滚烫的猪肝,吹了吹,放进嘴里尝了尝。
确定火候和药性都正好,他才端着碗,走到黑煞身边。
“黑煞,吃了。”
他将一片还带着温热的猪肝,送到黑煞嘴边。
黑煞虚弱地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随即一口吞了下去。
吃完,它抬起头,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满是期盼地看着陈放。
陈放笑了笑,又喂了它一片。
这一顿,他喂得很慢,很有耐心。
直到黑煞吃下了小半碗,疲惫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他才将剩下的肉汤分给了另外六条狗。
它们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了,但没有陈放的允许,没有一条敢上前。
此刻得了命令,立刻围上来,吃得风卷残云。
看着犬群心满意足地舔着空碗,陈放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落了地。
这次,是他大意了。
这道伤口,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他收拾好碗筷,又给黑煞的伤处补了一层草药粉末,这才感觉到疲惫。
屋外的喧嚣渐渐小了下去,各家各户都分到了肉,心满意足地回家。
分猪肉的狂欢过后,前进大队迅速沉寂了下去。
疲惫伴随着对明天就能吃到肉的期盼,让所有人迅速坠入了梦乡。
知青点里,更是鼾声四起。
陈放却没有一丝睡意。
昏暗的烛火在桌上跳跃,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站在手术台边,将手背轻轻贴在黑煞的额头上。
滚烫。
黑煞的呼吸突然变得短促而灼热,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一股灼人的气流。
它的身躯在麻袋上微微发颤,喉咙深处,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点的痛苦哼唧声。
伤口感染,发高烧了。
这是最难熬的一关。
熬过去,就能活。
熬不过去,神仙难救。
陈放拧开“烧刀子”,用一小块干净的棉布蘸了蘸。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给黑煞擦拭着爪心和耳朵内侧,用物理方式帮它降温。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蹲坐的追风,突然站了起来。
它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锋利的爪子在地板上划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它脖颈后的毛微微炸起,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咕噜”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想吼又不敢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