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醉眼,在听到林渊那句问话的瞬间,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找到了同类的光,一种疯子遇见另一个疯子的欣赏。他怀里的酒葫芦,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轻轻晃动了一下。
“温着,一直温着。”郭嘉懒洋洋地从武将队列的末尾走了出来,他步履有些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但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了大厅中那凝重气氛的节点上。他走到大厅中央,无视了陈琳那张错愕中带着羞愤的脸,径直将酒葫芦递向林渊。
“只是这酒,寻常人喝,是壮行酒,上了路,便回不来。”郭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主公喝,才是庆功酒。庆的,是袁本初千里迢迢,为我等送来了一份天大的功劳。”
这番话,如同一块石头,砸进了死寂的潭水。
王允等一众老臣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这新来的军师祭酒,和他那位主公一样,都疯了。大敌当前,三十万虎狼之师兵临城下,竟还在这里谈什么庆功?
而张绣、胡车儿等人,却听得热血沸腾,只觉得这病秧子军师,说的话比酒还烈,对胃口!
林渊接过酒葫芦,仰头便是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入腹中,像一团燃烧的火,将胸中的郁结与算计,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看任何人,提着酒葫芦,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了还僵在原地的陈琳。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却发出了沉重如鼓点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陈琳的心上,敲在满朝文武的神经上。
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陈琳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原以为自己手持大义檄文,便是正义的化身,足以让林渊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他设想过林渊会暴怒,会辩解,会色厉内荏,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景象。
对方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窘迫。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的身影,却像是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跳梁小丑。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斥责与刀剑,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林渊走到了陈琳面前,停下脚步。他比陈琳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却落在了他手中那卷用锦缎包裹的竹简上。
“好文章。”林渊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幅字画,“文采斐然,字字珠玑。若是不看内容,只看这笔墨,陈主簿当为天下文宗。”
陈琳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可惜,”林渊话锋一转,伸出手,从陈琳那有些颤抖的手中,将那卷檄文拿了过来,“用错了地方。”
他掂了掂手中的竹简,竹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袁本初想用这东西,杀我?”林渊轻笑一声,笑声在大厅里回荡,“他错了。笔杆子,是杀不了人的。能杀人的,只有刀。”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
那卷凝聚了陈琳毕生心血,承载着袁绍“大义名分”的竹简,在林渊手中,被硬生生地从中间拗断!
坚硬的竹片四分五裂,锋利的断茬刺破了包裹的锦缎,也刺破了陈琳最后的心理防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在对方手中化为一堆无用的垃圾,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满堂哗然!
王允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幸好被身边的官员扶住。他指着林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撕毁檄文,这无异于彻底与袁绍撕破脸皮,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这是在向天下宣告,不死不休!
“好!”胡车儿一声爆喝,打破了这片死寂,“主公威武!”
“战!战!战!”武将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振臂高呼,手中的剑鞘敲击着甲胄,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锵之声,汇成一股铁血的洪流。
林渊随手将那堆断裂的竹片扔在地上,像是在丢弃一团废纸。
他的心神,早已沉入了【姻缘天书】的世界。
他“看”到,随着檄文的碎裂,从袁绍身上延伸而来的那条粗壮的黑色【敌意】之线,顶端那柄利剑的虚影,猛地崩碎了。但这并不代表敌意的消失,而是代表着,这种停留在“名分”与“道义”层面的攻击,已经彻底失效。
与此同时,大厅之内,气运翻涌。
王允等文官头顶那代表着【恐惧】与【动摇】的灰色气流,在檄文被撕毁的瞬间,达到了顶峰。但随着武将们那冲天的战意吼声,这些灰色气流,竟被硬生生冲散了不少。
而张绣、马超、胡车儿等人头顶,那代表着【战意】的红色气运,则如同被浇上了热油,熊熊燃烧,化作一柄柄利刃的形状,直指东方。他们与自己之间那一条条代表【忠诚】的丝线,在这股战意的催化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与炽热。
他知道,立威的机会,来了。
林渊转过身,面对着满堂文武,面对着那些或恐惧、或激动、或疑惑的目光,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股金戈铁马的铿锵之意。
“诸位都听到了。袁本初说我林渊,是国贼。”
“没错,我就是国贼!”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这个国贼,在董卓火烧洛阳,挟持天子西迁,满朝公卿束手无策之时,亲手策划,诛杀了董卓,还了长安一个朗朗乾坤!”
“我这个国贼,废除了董卓的苛政,开仓放粮,赈济流民,让长安城外的饿殍,变成了田间耕作的农夫!”
“我这个国贼,北拒匈奴,西平羌乱,派马腾将军镇守边疆,让凉州的百姓,晚上可以睡一个安稳觉!”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同洪钟大吕,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也震动着他们的内心。
“而他袁本初呢?那个四世三公,名满天下的‘大汉忠良’呢?”
林渊的目光扫过王允等一众面色变幻的老臣,语气中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十八路诸侯讨董,他身为盟主,却拥兵自重,坐视各路兵马被董卓击破!董卓伏诛,天下震动,他身为天下楷模,却不思匡扶汉室,反而趁机侵占冀州,鱼肉百姓!”
“如今,他更是打着‘为国除贼’的旗号,率领三十万大军,兵临我大汉雄关之下!他要除的,是我这个让他看不顺眼的‘国贼’,还是这刚刚从战火中获得一丝喘息的天下百姓?”
“诸位!”林渊猛地提高了声音,伸手指着门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睁开眼睛看看!谁是贼,谁是忠,天下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袁绍,有三十万大军,有颜良文丑,有河北四庭柱!他家世显赫,门生故吏遍天下!他看不起我林渊,一介亲兵出身!他想用他那高贵的脚,把我这只他眼中的‘蝼蚁’,碾死在泥土里!”
“我问你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胡车儿第一个吼了出来,双目赤红。
“不答应!”张绣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指苍天。
“不答应!”马超年轻的脸上,满是决绝的战意。
“不答应!!”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武将队列中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大厅。那些原本畏缩在一旁的文官,也被这股炽热的战意所感染,胸中那点读书人的懦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或许不懂兵法,但他们听得懂,林渊的话,是在为他们所有人而战。
一旦城破,他们这些被打上“林渊同党”烙印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林渊的话,将这场看似是袁绍与他个人之间的战争,巧妙地转化成了整个长安城,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之战。
“好!”林渊高举起手中的酒葫芦,对着众人,“今日,我林渊,便在此立誓!”
“袁绍若来,我便战!”
“他有雄兵三十万,我长安,亦有铁骑数万,雄关天险!”
“他有猛将千员,我麾下,亦有子龙、孟起这般万夫不当之勇的虎将!”
“他有大义名分,我,有长安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托付!”
“此战,我若胜,当与诸君共分天下,再造乾坤!我若败……”
林渊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郭嘉那张带着一丝疯狂笑意的脸上。
“我若败,便提此头,亲上虎牢关,以谢袁本初!”
“愿随主公,死战!”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大厅之内,呼啦啦跪倒一片。无论是武将还是文官,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被林渊这番话彻底点燃。
他们跪下的,不再是那个窃据高位的相国,而是一个敢于将自己的性命与所有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真正的主帅。
林渊看着跪倒在地的众人,看着他们头顶那汇聚成一片,充满了【希望】与【战意】的璀璨气运,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缓缓将酒葫芦中最后一口酒饮尽,然后,转过身,重新走向了那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的陈琳。
“陈主簿,”林渊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他弯下腰,将那只空了的酒葫芦,轻轻放在了陈琳的面前,“酒,喝完了。戏,也该落幕了。”
“回去告诉你家主公。”
林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陈琳一人能听见。
“告诉他,洗干净脖子,在虎牢关下等着我。”
“另外,再替我给他带句话……”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让他把邺城的粮仓,看得紧一些。不然,风大,容易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