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秦铁山,楚灵儿离开了那座充满了铁与火气息的小镇。
她一路向南,地势渐渐由险峻的群山,变成了开阔的平原。
空气中,那股阳刚炽热的金属味,也被湿润温柔的草木清香所替代。
锤声远去,鸟鸣渐起。
又行走了半个多月,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离得老远,就能看到那高耸的城墙,和城中那座比城墙还要高的,九层高的摘星楼。
与风河城的喧嚣繁华不同,也与铁剑镇的粗犷豪放有别。
这座城,有一种独特的,安静而厚重的气质。
空气中,仿佛都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城门口,进出的多是穿着长衫,背着书箱的读书人。他们或行色匆匆,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
这里,就是以“白鹿书院”而闻名天下的,文渊城。
楚灵儿走进城中,立刻被这种独特的氛围所吸引。
街道两旁的店铺,卖的最多的是文房四宝。
路边的榕树下,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正和扎着总角的垂髫小童,在石桌上对弈,两人都一脸的专注。
不远处的茶馆里,几个年轻的学子,正为了一句经文的解释,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在这里,“道”是无形的。
它不在锤子里,不在唱腔里。
它藏在那些浩如烟海的书卷中,藏在这些读书人日复一日的思辨与求索里。
楚灵儿信步而行,来到了一座三层高的木质阁楼前。
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万卷楼。
这是文渊城最大的书楼。
她走了进去,一股浓郁的书香和陈年木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楼内,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书籍。
许多学子,正穿梭其间,或站着,或席地而坐,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楚灵儿的目光,很快被二楼一处热闹的角落吸引。
一个穿着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正被七八个同样衣着不凡的学子簇拥着。
那公子,正是文渊城有名的才子,刘金。
他家世显赫,父亲是当朝的郡守,自己也早早考取了功名,在城中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文职。
此刻,他正拿着一本前朝的诗集,高声评论着。
“这首《登高望远》,徒有其表!辞藻堆砌,格局狭隘!作者不过是看到了几座小山,就敢妄言天下?可笑!可笑至极!”
他言语轻佻,神态傲慢,仿佛前朝的大文豪,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不入门的学徒。
周围的学子们,纷纷点头附和。
“刘兄所言极是!此等见识,我等望尘莫及!”
“没错,若论文采风流,当世又有几人能与刘兄比肩?”
刘金听着这些奉承,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
楚灵儿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这个刘金,气息浮躁,根基浅薄,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炫耀而强行找出的破绽,根本没有自己的见解。
她的目光,转向了书楼最偏僻的一个角落。
那里,只有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有些地方甚至还打了补丁。
身材单薄,面带菜色,显然是家境贫寒。
他正捧着一本厚厚的《水经注》,读得入了迷。
- 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还会无意识地在落满灰尘的桌子上,比划着什么。
他看得太投入,以至于万卷楼的店伙计,已经走到他身边,敲了敲桌子,他都毫无察觉。
“咳咳!”店伙计有些不耐烦地加重了声音。
那年轻人,名叫许彦,他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惶恐和歉意。
“对不住,对不住,我……”
“我说许秀才,你都在这儿看了一上午了,不买,也该挪挪窝了吧?别耽误我们做生意。”店伙计撇着嘴,一脸的嫌弃。
许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连忙将手中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是,是,我这就走。”
他窘迫地站起身,对着店伙计连连作揖,然后便准备灰溜溜地离开。
就在这时!
“铛——!”
楼外,一声清脆的锣响,传遍了整条街。
紧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白鹿书院,观海诗会,即刻于沁心湖畔举行!”
“今科主考,乃是云游至此的当代大儒,周夫子!”
“拔得头筹者,赏银百两!更有机会,得周夫子亲自推荐,入白鹿书院深造!”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万卷楼。
所有的学子,都沸腾了!
周夫子!那可是当今天下,文坛的泰山北斗!
能得到他的一句点评,都足以光宗耀祖了,更别说,是他的亲自推荐!
“哈哈!天助我也!”
刘金将手中的书,随手扔给旁边的跟班,意气风发地大笑起来。
“周夫子最喜气魄宏大之诗!今年的魁首,我刘金,拿定了!”
他说完,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向楼下走去。
而被众人遗忘的角落里。
正准备离开的许彦,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那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了一股无比渴望的光芒!
入白鹿书院,是他毕生的梦想!
但很快,那光芒,就黯淡了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和脚上那双快要磨穿的布鞋。
在这种场合,他连上前的资格,恐怕都没有。
……
沁心湖畔,人山人海。
湖心的一座亭子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周夫子。
诗会,已经开始。
一个又一个的学子,上前献上自己的得意之作。
但周夫子只是平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却始终没有开口。
楚灵儿也站在人群中,戴着竹笠,静静地看着。
终于,轮到了刘金。
他整了整衣冠,迈着方步,走到亭前,先是对着周夫子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高声吟诵起来。
“少年负剑出乡关,欲上青天揽月还。会当水击三千里,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吟诵的,是一首气势磅礴的七言绝句。
诗中,描绘了他要像大鹏鸟一样,乘风破浪,一展宏图的雄心壮志。
“好!”
“好诗!气魄非凡!”
诗一吟完,周围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就连亭中的周夫子,也捋着胡须,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连连点头。
“嗯,不错,颇有几分盛唐气象。”
刘金的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就在周夫子,准备拿起朱笔,写下他的名字时。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学生……学生也有一诗,想请夫子品鉴!”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中,挤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穷书生,正是许彦。
他因为紧张和激动,脸色通红,但眼神,却无比的坚定。
“哈!这是哪来的叫花子?也配作诗?”
“就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赶紧滚下去吧!”
刘金的那些跟班,立刻开始起哄嘲笑。
刘金本人,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轻蔑地撇了撇嘴。
许彦的身体,在这些嘲笑声中,微微颤抖。
但他没有退缩。
他对着周夫子,深深一躬,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首在他心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诗,吟诵了出来。
他的声音,清朗,而又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怆。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诗句,简单,质朴,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
描绘的,只是一棵,从悬崖峭壁的石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孤松。
诗成,全场,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诗中那股,不屈不挠,顽强挣扎的生命力,给震撼住了。
但很快,刘金的党羽,就回过神来,发出了更响亮的嘲笑。
“这写的什么东西?小家子气!就知道写个破松树,哪有刘兄的诗,有气魄!”
“鄙陋不堪!言辞粗鄙!快下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周夫子也皱起了眉头,他似乎也被刘金那首诗的气势先入为主,此刻再听这首,觉得格局确实小了点,陷入了犹豫。
眼看,一场天才的呐喊,就要被扼杀在世俗的偏见里。
就在这最微妙的时刻。
站在人群最后方的楚灵儿,竹笠下的嘴角,微微一勾。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鼓掌。
她只是,将自己的一丝神念,悄无声息地,散发了出去。
那丝神念,没有攻击性,没有压迫感。
它只是像一个翻译器,一个放大器。
将许彦那首诗中,所蕴含的,那种不屈、挣扎、渴望、百折不挠的“意志”,从文字中剥离出来,然后,直接注入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瞬间!
所有正在嘲笑,正在犹豫,正在看热闹的人。
身体,猛地一僵!
他们仿佛亲身,变成了那棵悬崖上的孤松!
他们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风,是如何像刀子一样,刮过自己的身体!
他们感受到了,冰冷的暴雪,是如何想要将自己压垮,掩埋!
他们感受到了,那坚硬的岩石,是如何挤压着自己的根,让自己无处伸展!
更感受到了,在那无尽的磨难和打击之下,那股从骨子里,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绝不低头,绝不屈服,拼了命也要向着天空,向着阳光,再伸出一寸的,疯狂呐喊!
“嗡——!”
所有人的大脑,一片空白!
满场的嘲笑,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震撼和动容!
亭子里,周夫子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他猛地站了起来,那双见过无数风浪的眼睛,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台下的许彦,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秀才。
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足以照亮整个时代的,稀世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