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铁山那苍老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戴着竹笠的女子。
虽然看不清脸,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几乎可以肯定,昨天在广场上,那股让他回光返照般恢复体力的神秘力量,以及最后那把黑剑能硬撼“霜刃”而不断的神奇一幕,都和眼前这个人,脱不了关系!
这,是一位真正的,隐世高人!
“让她进来。”
秦铁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恭敬。
小学徒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师父为何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客气,但还是听话地让开了路。
楚灵儿走进这间简陋而炽热的铁匠铺,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煤灰的味道。
她的目光,没有四处打量,而是直接落在了秦铁山手中的那把黑剑上。
“老先生。”
楚灵儿开口了,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尊重。
“晚辈昨日,有幸观摩了先生的铸剑过程,心中,颇有感触。”
她对着秦铁山,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晚辈不为求剑,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向老先生请教。”
秦铁山连忙想要起身回礼,却被徒弟扶住。
“姑娘快别这样,折煞老头子了!”他受宠若惊地说道,“有什么话,姑娘请说,只要老头子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楚灵儿抬起头,竹笠下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她问出了那个,让她特意前来拜访的问题。
“先生的‘道’,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口,秦铁山和他旁边的小徒弟,都愣住了。
道?
那是什么东西?
秦铁山张了张嘴,一脸的茫然和困惑。
“姑娘……你可问倒我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淳朴的尴尬。
“我就是一个打了一辈子铁的臭铁匠,睁眼是火炉,闭眼是铁锤,哪儿懂什么‘道’不‘道’的?那是读书人和云游的方士才讲究的东西。”
楚灵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被她这样看着,秦铁山感觉有些不自在。
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沉吟了许久,像是在努力从自己那贫瘠的词汇库里,寻找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词语。
“我……我也说不好。”
他有些笨拙地开口,没有去看楚灵儿,目光落在了身旁的火炉上,那里的火,已经烧了五十年。
“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打铁的。从我能拿起锤子那天起,我爹就告诉我一句话。”
“他说,咱们秦家的手艺,不求打出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甲。只求打出的每一件东西,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用它的人。”
“打一把锄头,就要想着,它能帮庄稼汉多开几分地,多收几斗粮。”
“打一口铁锅,就要想着,它能让一家人,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打一把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
“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没有再纠结那个“道”字,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大概三十年前,镇上来了一个年轻人,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他说他要去参军,保家卫国,但是没有盘缠,连一把像样的兵器都买不起。”
“他找到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只有几十个铜板,求我给他打一把剑。”
“我当时看他一脸的稚气,但眼神很坚定,就答应了。”
“那三天,我没干别的活。我用上了铺子里最好的铁,烧了最好的炭,把我爹传给我的手艺,全都用上了。”
“我打那把剑的时候,心里没想别的。我就在想,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上了战场,九死一生。我打的这把剑,可能就是他唯一的依靠了。”
“我希望它能坚固一点,再坚固一点,能在关键时候,帮他挡住致命的一刀。”
“我希望它能锋利一点,再锋利一点,能让他少费点力气,多留点活命的体力。”
“我甚至……我甚至对着烧红的剑胚说,‘老伙计,你去了战场,可得替我,好好保着那孩子啊’。”
秦铁山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你看,是不是很傻?跟一块铁说话。”
“那把剑打好之后,我没要那个年轻人的钱,直接送给了他。他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就走了。”
“后来呢?”楚灵儿轻声问道。
“后来,过了快十年吧,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有一天,一个满脸刀疤,断了一条胳膊的中年汉子,找到了我的铺子。”
“他一看见我,就把背后那把已经卷了刃,满是豁口的剑,恭恭敬敬地放在铁砧上,然后,纳头便拜。”
“他说,他是回来还愿的。”
“他说,这把剑,在战场上,救了他不止十次命。有一次,一支冷箭射向他的心口,他下意识用剑一挡,箭被弹开了,剑身上,却多了一个深深的豁口。”
“他说,他觉得这把剑,有灵性。它不是兵器,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铁山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我就想明白了。”
“陆枫那孩子,没错,他的技术,比我好,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他能把一把剑,做得像艺术品,锋利得不像话。”
“可他打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想的是,如何扬名立万,如何打败我,如何让所有人都夸他牛气。”
“他的剑里,装的全是他的傲气,他的野心,他的杀气。”
“所以,他打出来的是凶器。”
秦铁山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楚灵儿。
“而我打剑的时候,我想的是用剑的人。”
“我打的每一锤,都带着我的念想,我的祝福。”
“我希望我的剑,是用来保护人的,而不是单纯用来杀人的。”
“所以,我打出来的,是伙伴。”
“姑娘,如果你非要问我的‘道’是什么……”
老人抚摸着手里的黑剑,脸上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
“我的道,就是打铁。”
“是把一块没有生命的铁,变成一个有念想,有风骨的,能陪着人走一辈子的,老伙计。”
楚灵儿静静地听着。
当秦铁山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的心中,一片通明。
她彻底明白了。
凡人的“道”,不在于多么玄妙的理论,不在于多么强大的力量。
就在于这份,最纯粹,最质朴的,发心。
为了一件事,倾注一生的热爱。
为一个目标,赋予最真诚的祝愿。
这,就是道。
与修仙者追求的天地大道,本质上,并无不同。
“多谢老先生解惑。”
楚灵儿再次对着秦铁山,深深一躬。
这一躬,是发自内心的敬佩。
她直起身,从墙上挂着的一排成品剑里,取下了一把最普通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短剑。
“老先生,这把剑,多少钱?”
秦铁山愣了一下,连忙摆手:“姑娘帮了老朽天大的忙,怎么还能收你的钱!你要是喜欢,这把‘剑王’之剑,就送给姑娘了!”
他说着,就要把那把黑剑递过来。
楚灵儿却摇了摇头。
“不必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银锭,放在了铁砧上。
银锭的分量,刚好是这把短剑的市价。
“这把,就很好。”
“一份手艺,就该有一份价格。这是对您这门‘道’的尊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握着那把朴实无华的短剑,转身走出了铁匠铺,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秦铁山看着铁砧上那块银子,又看了看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语。
许久,他才喃喃自语道:
“神仙……这世上,原来真的有神仙啊……”
……
楚灵儿离开了铁剑镇。
在她走到镇口的时候,她看到了一阵骚动。
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将一个人,从“枫林剑阁”里扔了出来。
那个人,是陆枫。
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滚!你这个废物!害我们枫林剑阁的招牌都砸了!”
“还什么第一铸剑师,我呸!你连个老头都比不过!”
“从今天起,这里没你这个人了!”
几个曾经对他阿谀奉承的徒弟,此刻正对着他拳打脚踢,将他所有的行李,都扔到了大街上。
陆枫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打骂。
他的心,已经和他的剑一样,碎了。
楚灵儿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
她没有出手。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种下了什么样的因,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果。
她可以守护那些美好的“道”。
但她不会,去干涉凡人世界的,因果循环。
她戴着竹笠,握着那把新买的短剑,迎着朝阳,继续向着远方走去。
她的旅途,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