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弗的指尖刚触到那叠预申报单,后颈的汗毛就竖了起来。
档案室的霉味混着油墨气钻进鼻腔,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轻响——这叠用缎带捆扎的羊皮纸,每一张都盖着黄金交易所的钢印,在煤气灯下泛着冷光。
他解缎带的动作慢得像在拆解定时炸弹。
第三张单子抽出来时,“伦敦协调账户”的烫金字样刺得他瞳孔微缩。
买入期权,两千标准箱,执行价$22.50——他用拇指蹭过数字边缘,纸张纤维里渗着罗斯柴尔德家特有的靛蓝水印。
更诡异的是结算路径:巴林与罗斯柴尔德的联合通道,通常只用于王室秘款,从未出现在商业交易中。
“叮——”怀表在掌心震动,是康罗伊约定的“异常标记”。
卡弗的旧疤跟着抽搐,他迅速摸出特制蜡纸,拓印时手腕压得极低,蜡面与羊皮纸贴合的瞬间,听见楼下交易员的哄笑穿透石墙。
等最后一道纹路转印完毕,他的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深色汗渍。
情报塞进怀表夹层时,他对着黄铜表盖哈了口气,镜面蒙尘的刹那,看见自己眼底的血丝——这是连续第三晚没合眼。
地下邮路的信鸽就在窗外的雨棚下,灰羽被夜露打湿,正用喙梳理脚环上的铜铃。
卡弗推开窗缝,鸽子扑棱棱起飞时,他瞥见交易所顶楼的报时灯闪了三次红光——距离开盘还有三十小时。
同一时刻,费城黎明财团的差分机作战室里,康罗伊的指节在键盘上翻飞。
电报机“嗒嗒”吐出的纸带堆成小山,欧洲汇率流像蛇信般在玻璃幕墙上游走,加勒比航运保险费率的红色数字正以0.3%的速率攀升。
他突然按住暂停键,目光停在南方邦联军需采购记录的“硝酸钾”条目上——过去两周,采购量激增了四倍。
“詹姆斯的情报。”詹尼将加密信放在他手边,指尖扫过他微颤的手腕。
康罗伊拆信的动作极轻,信纸窸窣声里,他突然笑了:“两千箱,$22.50...泰勒要的不是黄金,是让中小银行的保证金爆仓。”他抓起鹅毛笔在玻璃幕墙画了道斜线,“航运保险涨,说明欧洲黄金入港量减少;硝酸钾——他们在囤积火药,等流动性枯竭时,南方军的炮弹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詹尼的手指抚过他画的斜线:“所以‘假面协议’?”
“对。”康罗伊的笔尖顿在“梅隆”两个字上,“让老汤姆去华尔街俱乐部,要像真的走投无路。”他抬头时,差分机的蓝光在镜片上碎成星子,“泰勒太急了,急到等不及验证消息真伪。”
次日上午十点,华尔街俱乐部的水晶吊灯在梅隆头顶摇晃。
他端着雪利酒的手微微发颤,故意让酒液溅在袖口:“康罗伊那孩子...唉,审计署查得太严,连霍普金斯都不肯再签担保书了。”他瞥见角落两个穿细条纹西装的男人同时抬头,喉结动了动——那是泰勒的首席交易员和法务顾问。
“您确定?”其中一人凑过来,雪茄味裹着怀疑。
梅隆放下酒杯,杯底与银托盘相撞发出脆响:“我何必骗你?昨天夜里他还在电报里求我宽限三天。”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要不是看在老交情...”话音未落,两人已经抓起礼帽冲出门去,门帘被带得晃了又晃,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曼哈顿下城的黄金交易所里,卡弗盯着墙上的挂钟。
十点十七分,本该在十点半才启动的建仓指令,交易屏上突然跳出成片的“买入”红单。
他的指甲掐进掌心,迅速转动怀表侧面的暗扣——表盘背面的红绿玻璃片开始交替闪烁,那是给康罗伊的预警信号:“敌提前,速变。”
此时的费城,康罗伊正盯着差分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当第一缕红光从信号灯接收器里渗出来时,他的手指停在“执行”按键上方,目光扫过霍普金斯的名字——那个总穿着粗布西装的实业家,此刻应该在准备“救市义举”的演讲稿了。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起,掠过作战室的落地窗。
康罗伊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倒映着满墙的数据流,像极了童年时见过的泰晤士河——表面平静,河底却暗涌着足以掀翻巨轮的漩涡。
他重新戴上眼镜时,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该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康罗伊的指尖悬在差分机的键上方时,詹尼递来的电报还带着油墨未干的温热。卡弗的预警,泰勒提前了十七分钟。她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匙,清冽中带着锐度。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原计划里,对手至少要等到午间茶歇才会暴露全部头寸。
但此刻,黄金交易所的实时报价屏上,指令正以每秒三笔的速度疯涨,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调整参数。他突然转身,钢笔在玻璃幕墙上划出三道交叉的红线,霍普金斯的救市声明提前两小时,让梅隆去《先驱报》编辑部,要带着酒气,显得是被临时拉去的。
詹尼的手指在速记本上翻飞,羽毛笔尖几乎要戳穿纸页:需要我联系纽约的印刷所吗?
康罗伊摘下眼镜,用丝帕擦拭镜片上的指纹,让霍普金斯本人站在联邦大厅的台阶上念。他的镜片重新架回鼻梁时,眼底浮起冷冽的光,实业家的粗布西装比报纸油墨更有说服力——他们会觉得这是个被吓坏的老实人临时起意的善举。
曼哈顿下城,约翰·霍普金斯的牛皮靴踩在联邦大厅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攥着演讲稿的指节泛白,粗布西装的领口沾着今早修机器时蹭的机油——这是康罗伊特意要求的真实感。
当他开口时,嗓音带着刻意的颤抖:作为费城的钢铁厂主,我不能看着黄金市场变成吞噬普通人积蓄的漩涡......联邦信心基金,首批承接五百箱政府抛售黄金。
台阶下的人群爆发出零星的掌声,几个戴高礼帽的投机客交头接耳。
但真正的信号在三英里外的黄金交易所——卡弗盯着报价屏,当霍普金斯基金的承接价跳出来时,他听见身后交易员们的抽气声。
原本疯涨的指令像被掐断的琴弦,突然弱了下去。
稳住了?某个红头发的交易员扯松领结,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
卡弗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台吱呀作响的差分机上——那是康罗伊安插的。
当数字跳到11:17:32时,机器突然发出蜂鸣,屏幕上的绿点开始以极快的频率闪烁。
他摸出怀表,秒针与分针刚好形成三十度夹角——这是康罗伊设定的绞杀时刻。
费城作战室里,康罗伊的手指终于按下键。
三台离岸信托的交易指令几乎同时穿透电报线:开曼群岛的海葵信托抛出四百盎司,百慕大的星芒公司抛出三百五十盎司,巴哈马的潮汐基金抛出四百五十盎司。
差分机的纸带疯狂吐出数字,他盯着玻璃幕墙上的价格曲线,看着它从$21.80开始,以每五秒下跌0.1美元的速度倾斜。
程序化跟跌触发了。詹尼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紧张,她指向另一块屏幕,看,芝加哥、波士顿的自动交易系统开始跟风抛售。
康罗伊没有回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伦敦时间的倒计时上——贝克的资金池正在被泰勒的头寸慢慢抽空,而欧洲那边,英镑兑美元的汇率已经连续十分钟跌破4.86的心理关口。
当差分机显示贝克可用资金剩余12%时,他突然抓起桌上的铜铃,用力摇响。
霍普金斯,撤回报价!他对着电报机吼出指令,现在!
立刻!
纽约联邦大厅的台阶上,霍普金斯的演讲稿刚念到第三段,口袋里的怀表突然震动。
他的喉结动了动,抬头看向天空——康罗伊说过,如果鸽子从东北方飞来,就是撤资信号。
此刻,三只灰鸽正扑棱着翅膀掠过自由女神像的冠冕。
抱歉,诸位。他扯松领口,露出慌乱的神情,刚收到消息,我的钢铁厂锅炉爆炸了......基金需要紧急调回资金。人群中响起嘘声,几个记者的铅笔在本子上狂舞。
而在黄金交易所,卡弗看着霍普金斯基金的承接价突然消失,交易屏上的数字开始疯狂跳动。
阿尔弗雷德·贝克的雪茄在指间燃成了灰。
他盯着交易屏上的$20.50,又看了眼手边的资金报表——为了托市,他已经调用了罗斯柴尔德纽约分部60%的流动资金。继续买!他拍着桌子吼道,告诉巴黎分部,再调两百万英镑过来!
但下一秒,电报机作响,一封来自伦敦的急电被拍在他面前:英镑流动性告急,暂缓对美支援。贝克的脸瞬间煞白,他想起康罗伊三个月前在伦敦俱乐部说过的话:当你们同时要支撑巴黎股市和纽约金市时,两条战线都会变成软肋。
闭市钟声响起时,黄金交易所的交易员们像被抽走了脊梁骨。
有人瘫坐在椅子上,有人抓着头发盯着$19.73的收盘价,还有人把咖啡杯砸在墙上——深褐色的液体顺着罗斯柴尔德的烫金铭牌往下淌,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费城作战室里,詹尼将一叠报表推到康罗伊面前:净赚7,982,345美元,其中五百万已转入鲍厄里银行的匿名账户。
他翻看着报表,指尖停在慈善基金那栏,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告诉鲍厄里的老伙计,这钱要用来建十个公共图书馆——让纽约的穷孩子也能摸到书本。
此时的伦敦格罗夫纳广场,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会议室内,水晶吊灯的光晕落在那封加急信函上。
老迈的内森·罗斯柴尔德用银质裁纸刀挑开蜡封,只扫了一眼便递给旁边的侄子:北美局势失控,建议终止对泰勒的支持。
纽约的夜来得早,鲍厄里街的煤气灯次第亮起。
几个穿着破大衣的流浪汉围在报摊前,看着《纽约时报》的头版:市场臣服于看不见的节奏。
突然,远处传来骚动声——几个戴高礼帽的绅士被愤怒的人群围住,有人举着写着还我积蓄的标语,有人往银行的玻璃上扔烂番茄。
风卷着报纸碎片掠过街道,一张《先驱报》飘到康罗伊的脚边。
他弯腰拾起,目光停在边角的小广告上:明日上午十点,鲍厄里银行门前召开储户说明会。
他将报纸折好放进衣袋,抬头望向东方——那里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而纽约的街头,某种灼热的情绪正在夜色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