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威廉·格雷夫斯的红木办公桌前已摆着密封的实验室报告。
他戴着玳瑁眼镜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南美树胶”“硝酸汞”几个词在视网膜上烙下印记——这配方他在外交部档案里见过,是三十年前驻秘鲁使馆用来标记秘密文件的特殊酸蚀剂。
“把那个玻璃匣拿过来。”他对站在阴影里的男仆抬了抬下巴。
嵌着骷髅状金币的玻璃匣被轻轻放下时,阳光正好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金币凹陷处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格雷夫斯从西装内袋摸出银制裁纸刀,刀尖抵着卡片上“旧神的钱匣,如今只配做镇纸”的字迹,慢慢划开墨迹:“给罗斯柴尔德先生的专线,现在接。”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脊背挺得更直了。“格雷夫斯先生,您这是要掀翻伦敦金融界的餐桌?”对方的声音裹着莱茵河的冷硬。
他转动玻璃匣,让骷髅的眼窝正对着话筒:“我只是在清理积灰,梅耶先生。
您该知道,康罗伊的凭证系统明天就要接入利物浦港的小麦期货了。“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块铅锭。
格雷夫斯扯松领结,望向窗外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那里曾是圣殿骑士团不列颠分册的秘密据点。
当他说出“旧神”二字时,分明看见金币上的腐蚀痕迹微微发亮,像某种被唤醒的暗号。
千里之外的费城,南街码头的雨丝正织成灰蒙蒙的帘幕。
詹姆斯·奥唐纳的黑呢大衣肩头洇着水痕,他望着队伍末尾那个抱着三个孩子的爱尔兰女人,喉结动了动。“康罗伊先生,”他转身时靴跟碾过潮湿的鹅卵石,“您确定要在暴雨天开兑换站?”
乔治·康罗伊没答话,只是指了指差分机读取器的铜制表盘。
穿着粗布围裙的工人正把嵌着箔码的小麦凭证插进卡槽,机器齿轮转动的轻响里,一张印着“康罗伊信用”的代金券“咔嗒”弹出。
老码头工帕特里克接过热面包时,指节上的旧伤疤蹭过面包皮,“上帝啊,”他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我家玛丽安能吃到不掺锯末的面包了。”
雨幕里传来细碎的抽噎声。
奥唐纳摸出怀表,发现距离第一声吆喝才过了四十分钟,队伍已经绕着码头仓库转了半圈。“他们要的不是面包,”乔治的声音混着面包房的麦香飘过来,“是能证明自己劳动的东西。”他指了指帕特里克手里的代金券,“这张纸比治安官的警徽更能让他们挺直腰杆。”
奥唐纳望着老人把面包掰成小块喂给怀里的孙儿,突然想起上周在移民区听到的童谣:“康罗伊的铜码,换得来阳光。”雨水顺着帽檐滴进他的衣领,他却觉得心里烧起了团火——要是能把这种秩序推广到全城,费城的犯罪率至少能降三成。
威尔明顿的临时庄园里,罗伯特·卡梅伦的银制袖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他盯着桌上摊开的宾夕法尼亚州粮仓分布图,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波士顿摩根系”几个字。“我兄长说您的凭证系统是空中楼阁,”他抬起眼,“可码头上的工人排成长龙,这总不是假的。”
乔治转动着铜码样本,烛火在铜面投下流动的光斑。“您看这道凹槽,”他用银镊子指着码身,“是按照利物浦小麦交易所的称重标准刻的。
每个铜码对应两蒲式耳冬小麦,从农场到码头的运输时间、湿度变化都会记录在箔码里。“他突然把铜码推到罗伯特面前,”您兄长要封锁信贷?
可当全宾夕法尼亚的粮仓都愿意用铜码结算时,银行的汇票反而成了废纸。“
罗伯特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今早经过矿区时,几个矿工正蹲在路边用铜码赌便士——这东西竟比英镑硬币流通得还快。“兼容地方仓储票据...”他重复着白天的问题,声音轻得像叹息。
“您的仓库能称准小麦的重量,”乔治倒了杯雪利酒推过去,“我的系统就能认您的票据。”他望向窗外的雨,突然听见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詹尼·康罗伊的蓝呢裙掠过门框时,带来一丝冷杉的清冽。
她手里捏着封拆开的电报,发梢还沾着雨珠:“魁北克的雪线提前了,”她把电报推给乔治,目光却扫过罗伯特,“但木材商们说,今年的橡木特别结实。”
罗伯特起身告辞时,雨已经停了。
他望着詹尼站在门廊下整理披风,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里面藏着的羊皮地图卷——那是北美五大湖的轮廓。
乔治送他到车道时,月亮正从云缝里钻出来。“您夫人似乎对北境很感兴趣,”罗伯特摸着马车的黄铜车辕说。
乔治望着詹尼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笑了笑:“她总说,要在雪地里种出能发芽的铜码。”
马车轮子碾过碎石的声音渐远后,乔治回到书房。
詹尼正对着世界地图发呆,烛火在她眼角的细纹里跳动。“明天的船票,”她转身时,地图上魁北克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我想先去蒙特利尔,看看毛皮商们怎么用铜码交易。”
乔治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窗外,泰晤士河的潮水正在上涨,水面倒映着议会大厦的尖顶,像一枚正在校准的齿轮。
他想起哈里森留在墙上的暗语,想起格雷夫斯办公室里的骷髅金币,最后目光落在詹尼的地图上——那里有片未被旧神阴影覆盖的土地,正等着新的齿轮转动。
当泰晤士河的晨雾还未完全消散时,珍妮已经站在了利物浦港三等客舱的甲板上。
她裹着乔治送的灰鼠皮斗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的铜码胸针——那是用第一枚流通的“康罗伊信用”箔码熔铸而成的。
下方的码头上,乔治的黑礼帽在送行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他仰头望着她,目光如同被晨雾浸润过的琥珀。
“该收缆绳了,夫人。”大副的铜哨在头顶尖锐地响起。
珍妮从提篮里取出一个小羊皮信封,抛给下方的乔治。
牛皮纸封蜡上压着康罗伊家的鸢尾花纹章,“如果七天后收不到我的电报,”她的声音被河风吹散,“就拆开它。”
乔治紧紧攥着信封,指关节都泛白了。
他看见珍妮转身时,斗篷下露出半截卷起来的北美地图,边角沾着魁北克松木的树脂——那是她昨夜在书房里用蜡烛烤了半宿才烘干的。
客轮的汽笛划破晨雾时,他突然想起她昨夜在日记里写的话:“南方有卡梅伦的荆棘,北方应有我们的麦田。”此刻她正站在甲板的最前端,宛如一柄指向北方的银剑。
当费城宾夕法尼亚中央车站的蒸汽管道发出嘶鸣声时,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的铁路调度员制服已经浸透了机油味。
他缩在档案室的橡木柜后面,听着走廊里传来的皮靴声——那是他今早跟踪的两名苏格兰场便衣。
三天前在码头兑换站,他注意到有个戴圆顶礼帽的男人总是在记录兑换时间,现在看来,那些可并非简单的好奇。
“18号文件柜,华盛顿专线电报。”他默念着奥唐纳提供的档案编号,手指划过积满灰尘的木抽屉。
当霉味混合着油墨味涌入鼻腔时,一叠泛黄的电报纸落入他的掌心。
最底下那份的编码格式突然让他的瞳孔收缩:三重摩尔斯码嵌套着圣殿骑士团的玫瑰密文,发件人标记“b7”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光。
“布莱克伍德夫人确认目标信任链脆弱……”他抄下关键语句时,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了一个洞——那是他在滑铁卢战役时养成的习惯,紧张时手指会不受控制。
“咔嗒”一声,档案室的门开了。
哈里森迅速把电报塞回抽屉,转身时正好撞上穿着藏青色制服的稽查员。
“调度员先生,”对方的目光扫过他胸前的工牌,“站长说要核对今晨的货车编组表。”哈里森露出老兵特有的憨厚笑容,跟着对方往外走,靴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稳定的节奏——他知道,等今夜月上中天,这些电报的副本就会出现在奥唐纳的办公桌上。
当威尔明顿庄园的晚宴厅里,水晶吊灯的灯光被红酒染成血色时,罗伯特·卡梅伦的银袖扣第三次蹭过桌布。
他望着乔治与从波士顿来的纺织厂主相谈甚欢,喉结动了动,终于在宾客陆续离席时,将揉皱的餐巾纸塞进乔治的掌心。
“我兄长总是说,”他的声音混杂着香槟杯的清脆响声,“康罗伊的信用是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
乔治捏着餐巾纸回到书房时,烛台的火苗正舔着窗棂。
展开的纸页上,潦草的数字像蠕动的蚯蚓:18.4.29 → 107,300蒲式耳 → 卡姆登货场,4道。
他拿出放大镜,发现数字边缘有被指甲掐过的凹痕——那是罗伯特惯用的确认标记。
“卡姆登货场4道,下周三,十万七千蒲式耳小麦……”他在账簿上写下批注时,钢笔尖顿了顿,“兄弟间的裂痕,终于流出了第一滴血。”
窗外,新月宛如一把淬过毒的银刀,正悬在教堂尖顶上方。
乔治起身关窗时,一块褪色的亚麻手帕从袖管滑落。
那是今早珍妮整理他衣领时落下的,边缘绣着半朵残缺的鸢尾花——他突然想起,去年在利物浦码头,有个戴黑面纱的女人曾塞给他类似的手帕,里面藏着圣殿骑士团的密信。
夜风吹起窗帘,烛火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