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的皮靴声刚在走廊尽头消失,康罗伊已扣好西装第三颗纽扣。
地下室传来铁门开启的吱呀声,混着潮湿的霉味漫上来——那是昨夜被菲茨杰拉德捆来的会计,此刻该带着淤青和恐惧醒了。
但他没等那人上楼,抓起黑皮账簿就往外走。
老管家端着茶盘从侧厅转出来,银匙碰在瓷杯沿上,清脆得像声提醒。
马车在侧门。哈罗德弯腰时,假发丝扫过银盘边缘,菲茨杰拉德检查过路线,雾还没散透,码头不会有人认出您。
康罗伊嗯了一声,指尖蹭过账簿封皮。
那片梧桐叶状的水渍在晨雾里泛着暗黄,像块凝固的时间。
他想起昨夜电报机吐出的GEAR7...,齿轮的第七次震颤,该从泰晤士河的雾里开始。
塔桥东侧码头的汽笛正拉响第六声长鸣时,康罗伊的马车停在一艘灰漆货轮旁。
船舷上晨星号的字样被海风啃得斑驳,只有船主才知道这是他名下最干净的——底舱装着真正的黄金,甲板下的暗格塞着伪造的交易日志。
格雷夫斯已经等在船舱里。
银行家的礼帽挂在吊钩上,金丝眼镜蒙着层雾,正低头翻着摊在橡木桌上的文件。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笑了笑,指节叩了叩其中一页:咖啡渍是巴西豆的,烟灰像哈瓦那雪茄——您连敌人的习惯都摸透了?
康罗伊没接话,走到他身边。
那些用旧式打字机誊写的日志上,黎明资源公司的黄金交割缺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纸张边缘的磨损是用粗砂纸打磨的,咖啡渍特意泼在利物浦分行的落款上——要让巴黎的贵族们在沙龙里举着这页纸时,能闻到一丝海水味。
三天内,让它出现在巴黎的沙龙和柏林的俱乐部。他抽出最上面那份,推过橡木桌的裂纹。
格雷夫斯的手指在文件边缘停顿两秒,忽然轻笑:您是在给敌人送梦话?
康罗伊望向舷窗外。
浓雾里,起重机的钢索像巨兽的触须,正将一箱箱标着棉纺织品的木箱吊上货轮——其实装的是他从印度调来的银锭。梦话听得多了,他转回头时,眼里有雾色漫过的冷光,就成了预言。
格雷夫斯的镜片突然闪过一道亮,是他推眼镜的动作。
银行家的手指在文件上敲出摩尔斯码的节奏,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下午三点,我让巴黎的信使带着它参加德·拉罗什富科公爵的茶会。他摘下眼镜擦拭,雾气在镜片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公爵夫人最近总抱怨黄金储备不够做新项链。
康罗伊点头,目光扫过舱壁上的挂钟——六点十七分。
利物浦那边该到第三批小麦凭证交付的时间了。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詹尼的名字,是去年结婚时她亲手雕的。
利物浦码头的咸湿味比伦敦重三倍。
詹尼站在仓库二楼的玻璃窗前,看着楼下穿粗布工装的批发商们挤成一团。
那个叫老汤姆的亲信正扯着嗓子喊:凭一张纸就能换小麦?
您当我们是刚下船的爱尔兰乡巴佬?他的粗手指戳向负责兑付的职员胸口,木牌第三批试点在推搡中掉在地上,被踩出道裂痕。
詹尼的指尖在窗沿敲了三下。
楼下的争执立刻拔高,有人摔了装样品的木盒,金黄的麦粒滚了满地。
她看着怀表,秒针划过时,终于提起裙摆走下楼。
缎面高跟鞋踩过麦粒,发出细碎的声响。
先生们。她的声音像浸了玫瑰露的银铃,如果诸位愿意移步办公室,我可以展示曼彻斯特仓库的实时库存记录。
老汤姆还在喘粗气,脖子上的红痕是他自己掐的——詹尼昨晚特意交代要。那新凭证......他梗着脖子,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狗。
四十八小时内暂停新凭证发行。詹尼从手包里取出丝帕,替他擦掉额角的,我们会请伦敦会计师公会来审计储备。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詹尼扫过角落穿深灰西装的男人——美国驻英商务代办的秘书,此刻正低头记录。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像看见潮水退去时露出的礁石。
当晚,格雷夫斯的私人晚宴在伦敦城金狮俱乐部的密室里进行。
三张桃花心木椅围着火炉,雪莉酒的甜香混着雪茄烟雾,在天花板上凝成团模糊的云。
康罗伊最近抵押了伯克郡的庄园。格雷夫斯晃着酒杯,冰块撞在水晶壁上,说是要填补黄金仓位的窟窿。
我劝过他......他顿了顿,露出惋惜的神情,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能骑住风暴。
左边的交易员放下雪茄,火星在银灰背心里烫出个小洞。纽约那边早看他不顺眼了。他的眼睛发亮,像看见腐肉的秃鹫,我可以联合几家对冲基金,做空他的铁路债券。
格雷夫斯举杯,酒液在火光里泛着琥珀色。市场从不惩罚贪婪,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惩罚错误的时间。
午夜十一点,康罗伊回到书房时,差分机房的灯还亮着。
透过半开的门,他看见爱丽丝的背影伏在控制台前,铜制齿轮在她发间投下跳动的阴影。
纸带机响着,吐出的字符在地板上堆成蜿蜒的蛇。
他摸出黑皮账簿,最新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娟秀的小字:潮汐已退,风暴将起。
墙角的电报机突然轻震,纸带缓缓吐出几个字母——GEAR7。
康罗伊望着差分机房透出的光,忽然笑了。
明天,爱丽丝的模型该开始转动了。
差分机房的黄铜齿轮突然发出细微的咬合声。
康罗伊扶着门框,看爱丽丝的笔尖在纸质坐标图上划出两道分叉的曲线——一道攀升如鹰,一道下探似坠,像两柄悬在市场脖颈上的剑。
她束起的栗色发尾沾着机油,在控制台的蒸汽灯里泛着暗金,那是连续工作十小时的痕迹。
“第二套模型的误差率降到0.8%了。”爱丽丝没回头,手指按在反向推演的曲线末端,“如果有人拿到这份‘内部预警’,会看见康罗伊资本的血管正在渗血——海外矿产股权的抛售时间表、南非金矿的交割缺口,连利物浦小麦凭证暂停发行的连锁反应都标红了。”她转动黄铜曲柄,真实模型的纸带突然加速,“但真实的黄金储备......”
康罗伊走进来,靴跟碰响散落在地的计算稿纸。
他弯腰拾起一张,上面用红笔圈着“92万英镑”——那是凌晨三点秘密购入的英国财政部短期票据。
“他们会盯着我抛售的‘伤口’,”他将纸页递给爱丽丝,指腹划过她手背上的薄茧,“却看不见我藏在英镑里的子弹。”
爱丽丝的睫毛颤了颤,把纸页压在真实模型的转轴下。
蒸汽灯在她镜片上投出光斑,遮住了眼底的笑意:“四点钟,霍华德的电报会到库克办公室。我让人在‘资产清算’四个字旁边加了咖啡渍——太干净的文件,老狐狸们反而要疑心。”
走廊传来皮靴与石阶的摩擦声。
康罗伊侧耳听了两秒,转身走向楼梯:“菲茨杰拉德的表快了十分钟。”他在门口停步,“记得把真实模型的纸带剪半英寸——要让明天早晨的阳光,刚好照出那道裂痕。”
地下电报室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
查尔斯·霍华德的背影像片被风吹皱的纸,蜷缩在木桌前。
他面前摆着两封电报稿,一封用明码写着“康罗伊抛售南非金矿股份回笼现金”,另一封藏在暗格里,加密内容是“纽约清仓指令已成功触发”。
菲茨杰拉德的影子像团浓墨,从墙角漫过来,落在他发顶。
“先生......”霍华德的喉结动了动,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库克先生上个月还请我吃过牡蛎,现在......”
“现在你在为更肥美的牡蛎工作。”菲茨杰拉德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枪管。
他抬手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军功章——滑铁卢战役的纪念,康罗伊特意让他戴着的。
“三秒内不发,你会比那会计更早见到伯克郡的地牢。”
霍华德的手指开始发抖。
明码电报的按键声像碎瓷片,每按一下都扎得他耳膜生疼。
当加密电报的莫尔斯码响起时,他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点,划,点——那是康罗伊的私人代码。
纸带机吐出最后一个字符的瞬间,他突然抓起电报稿塞进嘴里,却被菲茨杰拉德钳住手腕。
“留着你的牙。”老将军扯过桌上的煤油灯,蓝色火焰舔过两张纸,“库克会收到复印件,你只需要记住——”他凑近霍华德耳边,“你现在是康罗伊的棋子,而康罗伊,是时代的棋手。”
凌晨两点十七分,康罗伊的书房飘着雪松香。
黑皮账簿摊在橡木书桌上,他握着詹尼送的银钢笔,在“4月12日”下方添上新行:“4月13日,诱饵沉入深水。七家机构开始调集美元现钞,准备狙击绿背贬值。他们看不见的是——真正的子弹,藏在英镑背后。”墨水在“子弹”二字上晕开个小圈,像滴未干的血。
墙角的电报机突然震动。
康罗伊抬头时,纸带正缓缓爬出字符:齿轮7启动。
追踪小麦。
最后一个字母“t”刚落下,纸带“刺啦”一声卷进燃烧槽,焦黑的灰烬飘起来,落在账簿边缘,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屑。
他盯着那堆灰烬,指节轻轻叩了叩账簿。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些,月光漏进来,照亮书桌上摆着的利物浦仓库平面图——在“第三批试点”的位置,詹尼用红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48小时”。
“该让他们数错金币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此时,伦敦金融城的某个阁楼里,库克的私人秘书正拆开一封带咖啡渍的信封。
他扫过“预计4月20日前完成资产清算”的字样,随手将信压在镇纸下。
而在泰晤士河对岸,七家对冲基金的交易员们正盯着新到的电报,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出“南非金矿抛售量”的数字——他们没注意到,隔壁办公室的黄金交易员,正将92万英镑的财政部票据悄悄填进交割单。
晨雾重新漫上来时,康罗伊合上账簿。
楼下传来老管家的脚步声,哈罗德端着热可可推门进来,银匙碰在杯沿上,清脆得像声倒计时。
康罗伊看了眼怀表——六点四十七分,离伦敦金市开盘,还有四小时二十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