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玫瑰园时,乔治已在餐厅坐了半小时。
银质咖啡壶里的蒸汽正缓缓模糊他面前的《异常交易追踪表》,羊皮纸边缘沾着詹尼昨夜留下的墨痕——她总爱在数据旁画小圈,说是给数字穿蕾丝裙。
爵爷,热松饼。老管家哈罗德的银盘刚放下,乔治便放下咖啡杯,指节叩了叩摊开的报表:把格雷夫斯先生的茶换成锡兰红茶,他今早要谈硬通货。哈罗德的银匙在糖罐里顿了顿,识趣地退下。
报表第三页的七组数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爱丽丝的字迹向来严谨,每个账户代码都用红笔标了资金流向:杰伊·库克信托→百慕大保险→巴哈马贸易公司。
乔治的钢笔尖悬在三个壳公司名称上方,突然顿住——其中珊瑚礁贸易的注册地,正是库克去年给情妇买的私人岛屿。
您这是要把空头的底裤都扒了。
格雷夫斯的声音从餐厅门口传来。
这位伦敦银行家穿着炭灰色晨礼服,袖扣是两枚缩小版的英格兰银行徽章,此刻正用银夹捏起一块松饼,却并不急着吃。
乔治将钢笔递给对方,笔尖精准点在珊瑚礁贸易反向交割请求,用开曼票据池。
格雷夫斯的眉毛在金丝眼镜后挑了挑,松饼屑落在报表边缘:他们连十分之一的库存都拿不出。
所以要让他们借。乔治端起咖啡,杯沿遮住半张脸,越急着借,伦敦的黄金拆借利率就越高——等库克的人挤到罗思柴尔德的柜台前时,他放下杯子,瓷底与银盘相碰发出清响,我们的人正好在那看着。
格雷夫斯突然笑了,松饼终于咬下一口:您这是要把空头的恐慌,变成我们的信用背书。他从内袋摸出皮质手账,快速记下什么,十点半的电报,我让利物浦分行同步准备。
餐厅挂钟敲响八点时,詹尼的马车已碾过利物浦码头的鹅卵石。
她裹着深绿色呢子斗篷,怀里抱着个樟木匣,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张小麦信用凭证——每张都带着她昨夜亲手盖的微型渡鸦水印,在阳光下像撒了层金粉。
奥康纳先生。她停在一艘运粮船前,船长正搓着冻红的手,您的五百吨燕麦,用凭证抵押。
爱尔兰粮商的蓝眼睛突然亮了:真能凭这个直接提货?他指尖轻轻抚过凭证背面的渡鸦,这小乌鸦......像教堂彩窗上的圣物。
詹尼打开樟木匣,取出一张凭证递过去:销售回款后赎回,利息比银行低两个点。她注意到奥康纳的喉结动了动——这个总说英国人的钱都沾着血的老粮商,此刻正用舌尖润湿嘴唇。
正午的阳光穿透码头的薄雾时,第一笔凭证转让发生在装卸工约翰尼和鱼贩玛丽之间。
约翰尼刚用凭证提了十袋小麦,转手以1.5%的溢价卖给急着给面包房补货的玛丽。
当第二笔、第三笔交易在麻绳堆和鲱鱼桶间悄悄发生时,詹尼站在仓库二楼的窗户后,看他们像传圣经似的传递那些带渡鸦的纸片。
她摸出电报本,指尖在信任已经开始自我繁殖的最后一个字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按下了发报键。
伦敦的午宴设在圣詹姆斯街的私人会所。
格雷夫斯选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五位银行家的银匙上折射出彩虹。
自信用体系启动,英国对美农产品逆差扩大12%,他推了推眼镜,羊皮卷上的曲线像跳舞的精灵,但食品价格指数下降2.1%,带动整体通胀率降了0.7%。
前殖民地财政官威尔逊放下雪利酒杯:您是要让私人企业拥有铸币权?他的银匙在桌布上敲出急促的节奏,这和东印度公司的烂账有什么区别?
格雷夫斯举起酒杯,酒液映着他眼底的光:东印度公司拿的是女王特许状,康罗伊先生拿的是......他指了指窗外飘着的《泰晤士报》,头版标题是《小麦凭证:比黄金更诚实的货币?
》,是市场的选票。
威尔逊的银匙停了。
其他几位银行家开始交头接耳,有人摸出怀表看时间——那是要去交易所看行情的习惯动作。
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钟声在下午三点炸响时,查尔斯·霍华德正对着桌上的电报发抖。
库克的密码信在他指尖簌簌作响:查黎明资源空头动向,速报。他想起昨夜伯克郡那个带疤痕的,想起她搅动柠檬片时说的每粒小麦都要十七道质检。
窗外的华尔街开始起风,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霍华德摸出怀表,十点十七分——正是他发那封目标做多电文的时刻。
突然,交易所的跑街员撞开办公室门,手里攥着刚印的行情单:黎明资源涨了23%!
空头在抢黄金交割......
霍华德的怀表地掉在地上,玻璃表盘裂成蛛网。
他盯着裂缝里自己扭曲的脸,听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那是从利物浦开来的运粮船,此刻正载着三百张带渡鸦的纸片,驶向风暴中心。
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黄铜挂钟刚敲过四点,查尔斯·霍华德的怀表在掌心烫得发疼。
他盯着办公桌上的黑色听筒——那是杰伊·库克的专线,刚才的咆哮声还在耳膜上嗡嗡作响:查清康罗伊的真实持仓!
要是再让我看见黎明资源涨成疯牛,你就带着你的佣金去东河喂鱼!
汗水顺着后颈滑进衬衫领,霍华德的手指在电报稿上洇出个模糊的墨点。
他想起三天前在伯克郡庄园见到的那个——詹尼·康罗伊,她端着红茶的手像瓷器般温润,却在说起小麦凭证时眼里闪着淬了钢的光:每一粒麦子都要过十七道质检,霍华德先生,您说这世上还有比粮食更硬的通货吗?
此刻他站在康罗伊伦敦办事处的防火梯上,金属扶手冻得指尖发麻。
二楼档案室的气窗虚掩着,他摸出从当铺买来的万能钥匙,锁芯转动的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档案架上的牛皮纸封套按日期排列,最顶层标着黄金战役的箱子正泛着冷光。
找什么呢?
枪管抵在后腰的瞬间,霍华德的膀胱几乎要炸开。
他缓缓转身,看见个穿粗呢大衣的男人,左眼下方有道从眉骨贯到下颌的伤疤,像道凝固的血河。
我、我是来送文件的!他的声音尖得走调,手指死死抠住怀里的皮质笔记本,康罗伊先生让我......
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男人打断他,枪管顺着脊椎骨往上顶,退役皇家燧发枪团少校,现在给康罗伊先生看门。他另一只手扯开霍华德的衣领,金属怀表掉在地上,纽约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凌晨三点出现在伦敦西区?
霍华德的膝盖开始打颤。
他想起库克承诺的百分之五分成,想起妻子看中的第五大道公寓,想起上周在百老汇看的歌剧——此刻都成了镜花水月。我只是奉命行事!
库克说只要拿到持仓记录......
奉命?菲茨杰拉德扯过他的手腕,将笔记本拍在档案桌上,奉命伪造客户签名?
奉命把老寡妇的养老金投进高风险债券?他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签名突然刺痛霍华德的眼睛——那些颤巍巍的玛丽·奥康纳约翰·史密斯,都是他模仿的。
地下室的霉味钻进鼻腔时,霍华德听见铁门落锁。
墙上的煤油灯投下昏黄的影子,他蜷缩在草垫上,看着手表指针一格格爬向黎明。
伯克郡庄园的机械房里,爱丽丝·沃森的指尖在差分机键盘上翻飞。
青铜齿轮咬合的轻响中,黄铜表盘上的数字开始跳动:伦敦贴现率下跌0.3%,美国国债收益率上浮0.5%,罗斯柴尔德持有的那不勒斯铁路股权估值线像被剪断的风筝,直线坠落。
第七次迭代。她低声念着,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划出波浪线,控制发行节奏,六个月......
够了。
康罗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爱丽丝转身时,看见他手里捏着那份《第七齿轮的震频》,阳光穿过他肩头的窗棂,在地中海战略布局几个字上镀了层金。
真正的战争不在交易所。他重复着她的批注,钢笔尖在流传出去四个字上顿了顿,用匿名信,通过三个不同的邮筒。
爱丽丝的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当康罗伊说慢慢流传时,那些数字就会像病毒般钻进银行家的皮夹,爬进贵族的茶会,最后卡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喉咙里。
午夜十一点十七分,康罗伊书房的黑色电话突然响起。
他放下正在批阅的《小麦凭证流通周报》,听筒里传来刺啦的电流声,接着是断续的呼吸——浅短,急促,像困在玻璃罩里的飞蛾。
十七秒。
当最后一声呼吸消失在忙音里时,康罗伊的指节在胡桃木书桌上叩出规律的节奏。
他起身打开墙角的橡木保险柜,取出一本黑皮账簿,羊皮封面泛着经年的包浆。
最新一页的字迹还未干透:4月12日,黄金屈服,美元颤抖,敌人开始内讧。
窗外的泰晤士河裹着雾气,一艘运金船正缓缓驶过塔桥,甲板上的木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康罗伊合上账簿时,墙角的电报机突然轻震,纸带吐出半行字符:GEAR7...
他盯着那行未完成的代码,忽然笑了。
清晨五点五十分,老管家哈罗德端着银盘推开书房门时,只看见康罗伊靠在皮椅上打盹,黑皮账簿摊在膝头。
窗外的雾色正从灰蓝转向鱼肚白,泰晤士河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汽笛声。
爵爷,茶。哈罗德轻声说。
康罗伊揉了揉眉心,指尖扫过账簿边缘——那里沾着个淡褐色的水渍,形状像片干枯的梧桐叶。
他想起昨夜霍华德在地下室的哀求,想起爱丽丝模型里跳动的数字,想起那通十七秒的沉默电话。
把地下室的客人请上来。他说,顺便让菲茨杰拉德准备马车。
哈罗德退下时,康罗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补了句:该去看看,谁在替我数那些假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