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漫过庄园的尖顶时,罗伯特·邓肯的皮鞋跟在费城平克顿侦探所的走廊里敲出极轻的节奏。
他袖中金属模具贴着皮肤发烫——三小时前,那个总在清洁工推车里翻找铜纽扣的老妇人,终于把哈里森保险柜的钥匙印模塞进了他手心。
办公室门闩发出细不可闻的声。
邓肯借着窗外街灯的光,看见那只嵌铜钉的皮质保险柜蹲在橡木桌脚,像头沉睡的猎犬。
他摸出用油纸包着的模具,对着锁孔比了比,金属齿痕严丝合缝。
当抽屉被拉开的瞬间,邓肯的呼吸顿了半拍。
最上层压着本磨旧的牛皮笔记本,封皮内侧用钢笔写着约翰·哈里森 1845-1853。
他迅速翻到最新页,字迹突然从工整的案件记录变成潦草的速记:卡梅伦钢铁厂,1847年政府补贴明细缺失威廉·哈里森死亡证明:肺炎,实际......
纸页间滑落一张泛黄的工资单影印件。
邓肯眯起眼——最末一行扣除项写着挪用调查罚金,金额是老哈里森三个月的薪水。
他忽然想起今早乔治说的查旧账,原来这根线早就在暗处牵好了。
。
走廊传来皮靴声。
邓肯猛地合上笔记本,将影印件塞进内袋。
他贴着墙溜到窗帘后时,正看见哈里森推门进来,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灰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锋。
两小时后,乔治在高地回声的包厢里转动威士忌杯。
杯壁上的冷凝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他盯着对面空着的橡木椅,想起邓肯刚送来的档案——哈里森父亲的死亡证明复印件边缘还带着焦痕,像团没烧尽的火。
先生,您的账单。服务生的手在发抖。
乔治接过对折的羊皮纸,故意让半张纸滑落在地。
当他弯腰去捡时,瞥见隔壁桌的哈里森正捏着张字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他让服务生夹在账单里的:麦克莱恩父子正义未亡。
需要帮忙吗?乔治直起身子,举着酒杯走向哈里森的桌子。
苏格兰威士忌的烟熏味混着对方身上的烟草气涌进鼻腔,他注意到哈里森的右手悄悄按在腰间——那里应该别着平克顿的左轮。
康罗伊先生。哈里森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器。
乔治却笑了,将酒杯轻轻碰在对方杯沿:我听说您也在追寻某些被掩埋的真相?他看着对方瞳孔微缩,继续道:在曼彻斯特,我见过宪章派的工人把被撕碎的请愿书粘起来;在利物浦,老船工能背出每艘沉船上的名字——有些事,总有人记得。
哈里森的喉结动了动。
乔治知道自己赌对了——当一个人用二十年时间磨一把刀,听到正义未亡时,刀鞘会自己松开。
他饮尽杯中酒,起身时留下一句:有些敌人,我们其实共享同一个。
谷仓的木门在午夜被推开时,麦秆的清香裹着二十个农夫的低语涌出来。
乔治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前,背后的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堆成山的麦捆上,像尊用阴影铸的神像。
各位手里的合同,能让你们的小麦直接运到波士顿的面粉厂。他敲了敲桌上的羊皮纸,没有中间商压价,今天交货,明天就能在银行见到现钱。台下响起零星的议论,有人捏着合同纸页翻来覆去看:康罗伊先生,这油墨......
遇热显影。乔治摸出怀表,表盖的铜面在灯焰上烤了烤,按在合同边缘。
暗黄色的字迹立刻浮出来:本合约受英王陛下海外贸易保护协定庇护。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他们当然知道,有了英国王室的背书,卡梅伦家族的律师就算把法院拆了,也动不了这份合同。
当第五个农夫蘸着墨水签名时,乔治的目光突然顿住。
角落那个总穿灰布外套的老霍金斯,签完名后手指在合同上抹了抹,又装作擦鼻子的样子,把指尖的油墨蹭在裤腿上。
他记得三天前在市场,老霍金斯的儿子刚被卡梅伦的纺织厂录用。
谷仓外的风掀起麦垛上的帆布,漏进的月光里,乔治看见老霍金斯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摸了摸口袋里邓肯送来的工资单,上面哈里森父亲的名字还带着影印机的墨香。
而在更暗的阴影里,某个被金钱收买的齿轮,正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
教堂墓园的紫杉树在风里簌簌作响,阿尔弗雷德·布莱克伍德的皮靴踩碎了三朵凋零的石楠花。
他缩着脖子躲在圣迈克尔雕像背后,怀表的滴答声震得耳膜生疼——康罗伊说过“子时三刻”,此刻分针正缓缓爬向十二。
乔治的脚步比夜色更轻。
他站在墓园铁门处时,阿尔弗雷德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直到那根雕花手杖叩响青石板的脆响传来,才敢转过脸。
月光漏过云层的瞬间,他看清康罗伊西装翻领上别着的银质麦穗徽章——和今天听证会上那些农场主别在衣领的一模一样。
“布莱克伍德先生。”乔治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你让教堂司事传信说‘有紧急交易’,我猜和你方才在邮局试图投递的加密信有关?”
阿尔弗雷德的喉结剧烈滚动。
三小时前他溜进费城中央邮局,刚把信纸塞进卡梅伦秘书的信箱,就看见穿褐色制服的平克顿探员从邮筒后转出来——他们甚至没看他的脸,只盯着他手里的信封,那种眼神像在看只撞进蛛网的飞蛾。
“我……我可以证明卡梅伦家族干涉州议会选举!”他从内袋抽出个油渍斑斑的信封,封蜡上的狮鹫纹章还沾着咖啡渍,“他们威胁农场主拒绝康罗伊的收购合同,用纺织厂的工作机会做诱饵——这是会议纪要!”
乔治的手杖尖轻轻点在阿尔弗雷德脚边的墓碑上。
“你知道为什么春分前后,地窖铁门会震动吗?”他忽然抬眼,瞳孔在月光下泛着冷铁的光,“因为真正的权力,从来不在议会大厅,而在地下运转的齿轮。”
阿尔弗雷德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想起听证会上康罗伊展示的那份带王室印鉴的合同——那些农场主签字时,连笔都握不稳,像在触摸某种神圣的契约。
此刻这个男人的话,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利物浦码头见过的蒸汽锤:表面沉默,底下的齿轮转得越急,砸下来时就越狠。
“拿去吧。”他把信封塞进乔治掌心,转身要走时被手杖轻轻拦住。
“明天下午三点,市政厅后巷的旧书店。”乔治的声音放轻了些,“会有人给你张去加拿大的船票。”
阿尔弗雷德跑远后,乔治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紧张——他早料到卡梅伦会安插眼线,只是这枚棋子主动投诚的时机,恰好卡在参议院投票前三天。
他摸出怀表照了照信封封口,蜡印边缘有细微的裂痕,说明阿尔弗雷德在来的路上拆过又重新封上。
“聪明,但不够。”他低笑一声,将信封收进内袋。
实验室的煤气灯在凌晨两点突然爆亮。
詹尼·康罗伊的卷发被蒸汽熏得微翘,她捏着镊子的手稳得像精密仪器,将阿尔弗雷德的信封在酒精灯上缓缓移动。
浅褐色的字迹像春芽破雪般浮现在信纸边缘:“确保康罗伊无法获得海军部港口优先卸货权——卡梅伦亲笔。”
“找到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雀跃。
三个月前乔治说“要在文件里种棵会开花的树”,她就开始调配这种遇热显影的墨水。
此刻看着卡梅伦的字迹从纸里“长”出来,她忽然想起婚礼那天乔治在婚书上盖的渡鸦火漆——有些秘密,本就该在该出现的时候被看见。
“需要我现在联系邓肯吗?”助手露西端着新配的显影液站在门口。
詹尼摘下橡胶手套,将信纸对折三次塞进铜匣:“不用,我亲自去。”她经过镜台时瞥见自己眼下的青影,又补了句,“把冷毛巾敷在我桌上,等邓肯来了用。”
罗伯特·邓肯的公寓在费城老城区的阁楼。
詹尼推开门时,他正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临摹17世纪的花体字——这是乔治交代的“旧物做旧”。
“卡梅伦的亲笔。”她把铜匣放在他堆满古籍的书桌上,“需要在天亮前让三位参议员收到。”
邓肯的手指在信纸上抚过,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他知道这三位议员和卡梅伦的矛盾:一个因为钢铁关税,一个因为铁路特许权,还有个……他瞥了眼窗外渐亮的天色,“最晚明早十点,他们会在早餐时收到。附言我用匿名信,就写‘来自一位不愿再沉默的爱国者’。”
约翰·哈里森的钢笔尖在辞职信上戳出个洞。
他盯着办公桌上的搜查令草稿,雨水顺着玻璃窗淌成河,模糊了“查封康罗伊集团财务账册”的字迹。
抽屉最底层的铜纽扣被他握得发烫——那是父亲在卡梅伦钢铁厂做锻工的最后一件遗物,衣襟其他纽扣都在事故中被高温熔了,只有这颗铜的,卡在机器齿轮缝里幸存下来。
“父亲说过,齿轮转起来的时候,总要有颗钉子卡住错误的方向。”他对着窗外的雨轻声说。
笔锋一顿,“健康原因”四个字终于落在信纸上。
他起身时碰倒了墨水瓶,深褐色的液体在“卡梅伦”三个字上晕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销毁文件的碎纸机在地下室轰鸣。
哈里森看着最后一张“康罗伊挪用补贴”的假证被绞成细条,突然想起昨晚在酒吧听到的对话——两个农场主举着啤酒杯说:“康罗伊的合同能让我儿子不用去纺织厂当学徒。”他们的眼睛亮得像他父亲当年在车间修机器时的模样。
当哈里森走出平克顿大楼时,雨停了。
台阶上躺着枚崭新的铜纽扣,渡鸦徽章的轮廓在晨光里泛着淡金。
黑色马车从街角转出来,车帘掀起一角,康罗伊的声音裹着咖啡香飘出来:“你不需要感谢我。”
马车驶远后,哈里森捡起纽扣。
背面刻着极小的字母:“J.h.1845”——和他父亲工牌上的缩写分毫不差。
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忽然明白乔治说的“共享敌人”是什么意思:有些齿轮,本就该为了同一个目标转动。
参议院圆顶大厅的穹顶在午后泛着珍珠白。
书记员将一叠文件放在议长席时,第三位收到匿名信的参议员正摩挲着羊皮卷轴的边缘。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独立钟浮雕,阳光穿过彩窗,在“康罗伊”三个字上投下一片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