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钟声裹着霜气撞进书房时,乔治的指尖还沾着电报机齿轮的铜锈味。
他半蹲着,工具钳悬在拆开的木壳上方——那片指甲盖大小的共振铜片正躺在弹簧与线圈的间隙里,边缘的锉痕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不是工厂的手艺。詹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实验室特有的机油与松节油气息。
她蹲下身,珍珠耳钉擦过他的耳尖,我在曼彻斯特见过类似的东西,给蒸汽占卜仪做唤醒装置的。她的指尖轻点铜片,特定频率的地磁波动能让它共振,触发莫尔斯码。
乔治的后颈泛起凉意。
上个月他刚给所有通讯设备换了军方加密,但这台最旧的电报机被他留在书房当摆设——原以为是安全的。谁能接触到它?他的拇指摩挲着铜片边缘的毛刺,想起三天前老管家说有邮差送零件来检修。
詹尼从裙袋里摸出银镊子,将铜片夹进铅盒:可能从伦敦跟到伯克郡。她抬头时,通讯器在珍珠下闪了两下,沃克的回电到了。
乔治起身时膝盖撞在桌角,痛意倒让脑子更清醒。
他扯过差分机打印的纸条,字迹还带着热蜡的味道:南安普顿海关仓库有动静。他按下怀表,对着表盘低喝:马丁,提前行动。
月光漏进气窗时,马丁·李正挂在南安普顿海关仓库的砖墙上。
他的粗布工裤蹭着青苔,右手的铁丝钩终于勾住了气窗的铁栏。
下面传来巡夜人跺脚的声音,混着威士忌的酸腐气。再五分钟。他默念着乔治的指令,铁丝钩地撬开气窗,霉味混着海水咸湿涌出来。
仓库里堆着成箱的靛蓝染料,马丁猫腰钻进阴影,靴底黏着半干的鱼内脏——显然刚卸过渔船。
他摸到第三排货架时,指尖触到了潮湿的木头上刻的三角标记——和乔治画在地图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铁盒藏在夹层里,铅封上的海锚印记还新鲜。
马丁用牙咬开铅封,牛皮纸清单上的字让他倒抽冷气:陀螺稳定仪x3,收货方:费城卡梅伦贸易行。他的指节捏得发白——上个月卡梅伦刚在议会反对康罗伊的铁路法案,说蒸汽铁马会搅乱上帝的秩序。
谁在那?巡夜人的提灯晃过来,光晕扫过马丁的后背。
他抄起铁盒塞进怀里,转身撞翻煤油桶。着火了!喊叫声炸响时,他已经从气窗翻出,铁盒磕在砖墙上发出闷响,清单角落的私印在月光下一闪——卡梅伦家财务主管的鸢尾花标记,和乔治给的样本分毫不差。
庄园东翼的壁炉噼啪作响时,罗莎琳德·康罗伊正往信纸上滴蜂蜡。
她的银发在烛光里泛着珍珠色,钢笔尖悬在致伊芙琳三个字上方,突然停住:你父亲当年在布雷肯比肯斯山挖到第一块齿轮碎片时,伊芙琳帮他誊抄过所有笔记。她的手指抚过信末的诗句——《玛格丽特的花园》第三章,那是她们少女时代躲在阁楼读的禁书。
乔治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母亲将火漆按成渡鸦形状。她被海军部革职那天,我去码头送她。罗莎琳德抬头时,眼角的细纹里浮着半世纪前的月光,有些真相,总要有人记着她将信折好,明早让菲茨杰拉德的人用快马送,走德比郡那条老路。
窗外传来马蹄声,是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的骑兵队回来了。
乔治透过百叶窗看见老将军跳下马,怀里抱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在月光下,他认出那是南部海岸防御图的封套。
詹尼的手搭在他肩上:沃克说潜艇已经在威尔士近海,电磁读数异常区扩大了三海里。她的呼吸拂过他耳后,菲茨杰拉德带回来的图......
乔治望着母亲封好的信,又看向桌上卡梅伦的私印,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他抓起防御图的封套,指尖触到背面凸起的针脚——有人用密线缝了张纸条。
父亲的笔记里提过,他低声说,原初齿轮的位置,和海岸防御工事有关联。
詹尼的通讯器突然震动,莫尔斯码的轻响混着窗外渡鸦的叫声,在凌晨的寒气里织成一张网。
乔治展开防御图,地图边缘用红笔圈着的港口,正对着马丁带回来的陀螺稳定仪清单上的坐标。
准备茶点。罗莎琳德将信递给仆人,菲茨杰拉德将军该进来了。她看向乔治,目光像年轻时在舞会上扫过那些傲慢勋爵的模样,有些真相,是时候摊开在阳光下了。
书房门被叩响时,乔治正将防御图与卡梅伦的清单叠在一起。
月光穿过渡鸦徽章的影子,在两张纸上投下重叠的齿轮轮廓——而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康罗伊先生,这张图可能需要您的......专业意见。乔治的拇指碾过断针上的刻痕,交叉长剑与盾牌的纹路像两道灼痕烙在指腹。
壁炉里的胡桃木噼啪爆开火星,映得书桌上那封未拆信件的火漆印泛起暗红——同样的徽章,同样的金属冷光。
康罗伊先生?哈里森·菲茨杰拉德的声音从壁炉前传来。
老将军正弯腰将南部海岸防御图平铺在地毯上,银灰色的鬓角沾着雪屑,这张图是从朴茨茅斯海军档案馆偷出来的副本。
您看。他拾起三根火柴棍,在彭布罗克港位置摆成三角,如果敌人在威尔士近海搞超自然实验,能源供给是死穴。
乔治将断针轻轻按在火漆印上,两者严丝合缝。
他扯松领结,喉结滚动两下——三天前收到这封匿名善意提醒时,他还以为是某个老贵族的恶作剧。铁路线。他突然开口,目光扫过菲茨杰拉德的火柴阵,您说的命脉。
老将军浑浊的眼睛亮起来,抓起茶杯倒扣在地图上:正是!他指节叩着一条绕行斯诺登尼亚山谷的支线,这条线归康罗伊铁路公司管,按理说每周只有两班运煤车。
可我的人蹲守了七夜,每晚十点都有三节封闭车厢经过——煤块在颠簸中漏出的是灰,他们的车厢底下掉的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抖出几星暗褐色碎屑,兽毛。
詹尼蹲下身,用银镊子夹起碎屑凑到鼻尖:狼獾的,带着海盐腌渍的味道。她抬头时,睫毛上还凝着实验室带出来的霜,上个月爱丁堡大学解剖室丢了十二具大型兽类标本,校方报的是被流浪狗拖走
乔治的指甲掐进掌心。
原以为卡梅伦家族只是在议会阻挠铁路法案,没想到早把爪子伸到了超凡实验——那些封闭车厢里的活体样本,怕不是用来给什么仪式献祭的。
他的目光扫过防御图边缘的红圈,突然想起马丁在南安普顿仓库找到的陀螺稳定仪清单:坐标吻合。他轻声说,彭布罗克港到斯诺登尼亚山谷的直线距离,正好是稳定仪能维持磁场共振的极限。
叮——门铃声穿透雪幕。
詹尼的手指在通讯器上快速敲击两下,抬头时眉峰微挑:乔治·斯坦利带着两名司法部助理到了前门,说要查海外账户。
罗莎琳德·康罗伊放下手中的银匙。
她正往茶碟里筛着锡兰红茶,此刻茶勺悬在半空,金镯碰出清响:早该来了。她转向乔治,目光像当年在拍卖会上盯着那幅被贵族子弟撕坏的透纳水彩,把我上周让詹尼准备的蓝皮账本拿出来。
乔治扯了扯马甲下摆,在镜中确认领结端正。
当他推开书房门时,斯坦利正站在玄关处跺脚,黑呢大衣落满雪粒,像只被雨淋湿的乌鸦。康罗伊先生。检察官的声音像冻硬的石板,有人举报贵集团向爱尔兰激进组织输送资金。他晃了晃牛皮纸信封,我需要查看所有海外账户流水。
请随我来。乔治侧身让过,靴跟在橡木地板敲出清脆的响。
詹尼已经在会客厅摆好烫金封皮的账簿,烛台里的蜂蜡正融化成琥珀色的河。
斯坦利的助理刚要伸手,詹尼的指尖已按在账页上:每本都有伦敦公证行的钢印。她翻开第一本,这是曼彻斯特贫民窟蒸汽供暖工程的拨款记录,每笔支出都有受助区议员的签字。
斯坦利的眉头松开些。
第二本是皇家学会青年科学家基金,第三本......他的手指突然顿住。
账页边缘用蓝笔标注着深海勘探基金,收款人一栏写着约翰·富兰克林探险队遗属富兰克林的船二十年前就沉了。斯坦利的指节抵着下巴,你们还在给幽灵发钱?
因为他们的日志里记着巴芬湾的磁异常区。乔治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去年我们的勘探船在那里捞起半块齿轮状金属——和我父亲当年在布雷肯比肯斯山挖到的碎片,纹路完全吻合。他倾身向前,目光锁住斯坦利的瞳孔,您觉得,卡梅伦家族为什么要阻挠铁路法案?
因为他们怕蒸汽铁马的轰鸣,会震醒某些沉在海底的东西。
斯坦利沉默了足有半分钟。
他合上账簿时,封皮发出沉重的闷响:我会建议司法部暂缓调查。他抓起大衣,走到门口又回头,但康罗伊先生,您最好别让任何船开进北纬58度以北——那是海军部划的禁航区。
雪越下越大了。
当客厅的座钟敲响十点,乔治站在书房的穿衣镜前,指尖轻轻叩了叩镜面。
詹尼立刻会意,从裙底抽出细铁丝插入镜框缝隙——这面镜子后藏着他三年前让人装的监听装置,线路直通管家房间的壁炉管道。
电流的嗡鸣混着雪花打在窗棂的声音。
乔治转动调谐旋钮,突然捕捉到两个模糊的男声。......春分仪式必须用第七齿轮。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康罗伊的船再往禁航区走半海里,就能触发海底的共振点。汉密尔顿先生,卡梅伦勋爵说您的调度记录很可靠。另一个声音谄媚得发黏,这季度的津贴已经打到百慕大账户了。
乔治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抓起桌上的航运调度表,手指划过汉密尔顿·理查德的签名——这个跟着他从利物浦到伦敦,从木材生意做到铁路帝国的老部下,这个在他发寒热时守了三夜的爱尔兰人,竟在调度单上动了手脚。
他数着最近三个月的航线:每次船偏离原定路线,都是汉密尔顿亲自批的避开风暴区。
詹尼的手覆上他的手背。
她没说话,只是将一杯热可可推到他面前——可可表面浮着层薄霜,像极了窗外的雪。
乔治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像片落在睫毛上的雪花:让他继续发报吧。他对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哈气,在雾气里画出个齿轮形状,我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引我走进哪个陷阱。
书房角落的座钟敲响十一点。
乔治将汉密尔顿的照片轻轻扣在桌上,照片里的男人正举着他女儿的满月酒,笑得露出被烟草染黄的牙齿。
他摸出怀表合上,表盖内侧刻着詹尼的字迹:真相会从裂缝里生长。
雪光透过窗棂,在渡鸦徽章上投下幽蓝的影,像极了某种蛰伏的眼睛。
明早让管家宣布。乔治对詹尼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汉密尔顿先生......因健康原因暂离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