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西环码头浸在海雾里,灯塔光束每隔七秒扫过水面,在康罗伊的呢子大衣上投下银白的光斑。
他立在泊位边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表链——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手心的银表,此刻在掌心发烫,像某种隐秘的预警。
船来了。白头佬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铜锣。
这位潮州帮大佬左手提防风灯,右手按在腰间短铳上,二十名精壮汉子分列左右,灯笼光晕在他们肩头叠成晃动的金斑。
康罗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海平线上浮起个模糊轮廓,吃水线压得极低的无旗商船正缓缓靠岸,像条蛰伏的巨鲸。
船身擦过木桩的轻响里,一道身影从舷梯迈下。
来者身披玄色棉袍,外罩青布罩衫,腰间短剑的红绸剑柄在雾中若隐若现——正是太平军制式。康监督。谭绍光的声音带着江浙口音的绵软,却沉得像浸了铁水,援我火炮解天京之围,慕王记在骨血里。
湘军炸塌七处城墙时,贵方的阿姆斯特朗炮架上城楼,三炮打垮曾国荃前锋营。
康罗伊回礼时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硬得硌手。我助的是百姓。他说,目光扫过谭绍光身后——两个随从正搬下封着泰丰洋行朱印的木箱,里面该是他让詹尼准备的奎宁和电报机零件。
谭绍光忽然低笑,笑声裹着碎冰:城破时湘军屠了三条街,您救的,是我治下的百姓。
林九就在这时退了半步。
青灰色道袍的风水师喉结滚动,目光黏在谭绍光腕间。
康罗伊顺着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金光——像龙尾扫过水面,转瞬没入袖中。
林九指甲掐进掌心,声音细若蚊蝇:那是...龙脉气数。
密室烛火噼啪作响。
谭绍光掀开锦盒的刹那,青铜冷光漫过檀木桌面。
虎符分作两半,一半刻天父下凡,朱砂残痕仍在;另一半永安建制深深刻进铜胎,像刀凿的血书。此符本是东王节制北王的信物。谭绍光指尖抚过纹路,天京事变后流落民间,我在苏州城破前寻到的。他推过虎符,赠君一半,他日需兵,持符至九江,我部三万儿郎听调。
康罗伊没接。
拇指摩挲着都铎式雕花扶手,触感硌得慌。你们真能成事?他直视谭绍光眼下青影——那是两月未眠的痕迹,洪秀全的病,比传闻更重?
谭绍光苦笑比烛火更冷:天王床前每天七拨人递折子。他抽出一卷图展开,南京到上海的地形线在烛光里浮起,但我等江南诸王,不想再做泥菩萨。
铁路通了,煤铁能运,洋枪能造,百姓有饭吃,比拜上帝更实在。
康罗伊瞳孔微缩。
他等这个信号三个月了——从送苏州第一台蒸汽泵,到让詹尼翻译《铁路建设手册》。
手指按住图纸边缘,指节因用力泛白:需要多少铁轨?
十万根。谭绍光话音未落,急促叩门声炸响。
白头佬的声音带着火气:港务署贝克带巡捕查船!
康罗伊手指在图纸上顿住,随即轻笑。
他从内袋取出深褐护照,封皮烫着皇室徽章,钢印油墨未干——达达拜昨晚在领事馆拓的,连领事的雪利酒渍都仿得像。请贝克进来。他声音浸着泰晤士河底的冷,顺便给谭先生换西装——澳洲矿业公司首席代表,总不能穿得像跑船的。
约翰·贝克推开门时,谭绍光正低头系金表链。
深灰西装剪裁合体,蓝宝石领针在胸前闪着幽光,活脱脱墨尔本发迹的侨商。
康罗伊将护照拍在桌上,钢印在贝克眼前晃:这位是陈赞臣先生,谈九龙煤矿开采权。
贝克先生要查,先去议会问问惊扰外商的罪。
贝克脸涨得像煮熟的龙虾,目光钉在谭绍光腕间金表上——那是康罗伊从宝玑行借来的,表背赠陈赞臣的墨迹还新鲜。我会报告广州。他咬牙转身,撞翻烛台,火舌刚舔到地毯,就被白头佬手下一脚踩灭。
随你。康罗伊整理袖扣,望向窗外——贝克的小艇正朝港务署疾驰,船尾浪花在月光下泛银。
他摸出怀表,秒针刚过三点。詹尼该把电报发了。他低语,声音被海风揉碎,明天...该让那些老爷们看看真正的香港。
月光漫过仓库顶,康罗伊影子被拉得老长。
他望着谭绍光棉袍下若隐若现的虎符,又想起林九的龙脉气数,嘴角勾起笑意。
明天港督府会议,该带哪份文件?
是华勇招募章程,还是江南铁路合作备忘录?
怀表下压着詹尼的纸条:船位已订,五千支恩菲尔德步枪,下月初到港。
潮水漫过石缝的声响里,远处传来教堂晨钟。
第一缕阳光正从海平线爬升,将他的影子一点点缩短。
更遥远的地方,一列蒸汽火车的汽笛已经拉响——此刻还藏在图纸里,但很快,它的轰鸣会震碎整个时代的齿轮。
海雾在黎明前最浓,康罗伊望着谭绍光换下的棉袍被白头佬手下收进樟木箱,袖口那道金光又在眼前晃了晃。
林九还立在密室角落,道袍下摆沾着烛油,此刻正用指甲在青砖上划着什么——是简化的八卦纹路。
康罗伊知道这风水师轻易不显露真功夫,能让他连罗盘都顾不得取,谭绍光身上的龙脉气数怕不是普通的吉兆。
陈先生的西装很合身。康罗伊转向换好行头的谭绍光,后者正对着黄铜镜调整领结,蓝宝石领针在镜中闪得刺眼。
太平军将领的剑眉在西装领口下显得格外锋利,澳洲矿业公司的身份标签贴在他身上,倒像给猛虎套了金丝项圈。
谭绍光忽然转头,目光穿透镜面:康先生信命吗?
康罗伊指尖顿在怀表链上。
父亲临终前说命运是齿轮,有人推,有人被推,此刻他摸到表壳内侧刻的1853——正是他穿越到这具身体的年份。我信人推齿轮。他说,就像您推铁路,我推贸易。
谭绍光笑了,指节叩了叩桌上的铁路图:那这齿轮该转得再快些。
九江铁厂缺的不是矿石,是会看图纸的匠人。他从内袋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是半本《机械制图手册》,纸页边缘焦黑,这是苏州城破时从洋人教士那抢的,您让人抄十份,我让人送二十个能背下圆周率的童生过来。
康罗伊接过书,指尖触到焦痕里残留的火药味。
这是他让詹尼托传教士从上海带来的教材,此刻回到他手里,像条绕了远路的绳结终于收紧。下批货船带三十台蒸汽车床。他说,但得加个条件——每个铁厂配一名英国工程师,按月发英镑薪水。
谭绍光瞳孔微缩,随即大笑:康先生这是要往我军里插眼睛?他抽出腰间短剑搁在桌上,剑身映着烛火,但我信您要的不是眼睛,是能看世界的望远镜。
窗外传来巡捕哨子的尖啸。
白头佬掀帘进来,脸上挂着冷笑:贝克那老狗带了八个巡捕在码头翻货箱呢,把咱们给苏州孤儿院的奶粉都倒在地上筛。他拍了拍腰间短铳,要我带人把他们沉海里?
康罗伊按住白头佬欲摸短铳的手。
潮州帮的大佬掌心有常年握船舵的茧,硬得像块老树根。沉了贝克,伦敦第二天就能收到香港华人帮派屠杀英官的电报。他说,但要是贝克发现陈赞臣的货里有奎宁、有电报机零件,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转向谭绍光,您说过要实业兴国,可洋人们只信枪炮和账本。
谭绍光拾起短剑,红绸剑柄在掌心缠了两圈:我让随从把零件箱的封条换成上海广生堂药材行他说,奎宁治疟疾,电报机传商讯,都是正当生意。
康罗伊点头,目光扫过桌上的虎符。
青铜表面有几道新刮痕,该是谭绍光贴身佩戴时磨的。
他忽然想起林九刚才在青砖上划的八卦——乾位缺角,巽位起云,是风从虎的卦象。您留半块虎符。他推回锦盒,我要的不是调兵,是让江南的煤铁能过海关,让华工能上英舰当水手。
谭绍光的手悬在锦盒上方,指节因用力发白。康先生比我想象的...更贪心。他说,声音里带着丝赞赏。
贪心才能转齿轮。康罗伊将铁路图卷进铜筒,等铁路通了,您的三万儿郎能运粮,我的商行能运茶,贝克之流的安全审查,自然卡不住车轮。
密室门被拍得山响,贝克的吼声混着海风灌进来:康监督!
我们在货舱发现可疑木箱,必须开箱检查!
康罗伊整理袖扣的动作没停。
詹尼昨晚在领事馆伪造护照时,他特意让加了与东印度公司有贸易往来的批注——贝克的顶头上司正是东印度公司驻广州代表。请贝克先生进来。他对白头佬说,再让人给巡捕们端杯姜茶——海雾重,别冻着。
门被撞开的刹那,贝克的红鼻子先探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八个巡捕,皮靴踩得青砖直响,其中两个抱着个被撬了锁的木箱,里面的奎宁瓶滚了一地。陈赞臣先生。贝克扯着嗓子,目光却钉在谭绍光的蓝宝石领针上,药材里怎么会有...
电报机零件。谭绍光接口,声音带着澳洲侨商特有的生硬卷舌音,墨尔本的矿场需要和悉尼通消息。他弯腰拾起个铜线圈,这是线圈,那是继电器,您要是感兴趣,我可以让康监督给您演示——怎么用电流传贝克先生是好人
巡捕们哄笑起来。
贝克的脸从红变紫,手指戳向谭绍光:你...你知道这是谁的码头吗?
大英帝国的码头。康罗伊从抽屉取出份文件拍在桌上,是港督签署的《外商权益保护条例》,但也是做生意的码头。
贝克先生要是怀疑我的客人,不妨去问东印度公司——陈先生的矿业公司,上个月刚和他们签了十万英镑的煤炭订单。
贝克的喉结动了动。
东印度公司的名字像盆冰水兜头浇下,他盯着文件上的猩红印章,突然抓起个奎宁瓶摔在地上。
玻璃碎裂声里,他吼道:我会查清楚的!
你们等着!
慢走不送。康罗伊拾起块玻璃渣,在指尖转着,对了,贝克先生,您撞翻的烛台烧坏了地毯——港务署得赔我五英镑。
贝克摔门而出时,门框上的铜铃叮铃作响。
白头佬吐了口唾沫:这狗东西肯定要去广州搬救兵。
搬吧。康罗伊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贝克的小艇正朝港口外疾驰,等他搬来,华勇营的招募告示该贴满上环了。他转向谭绍光,您见过穿红制服的华人兵吗?
明天港督府会议,我要让他们站在议事厅门口。
谭绍光摸出怀表看了眼——正是康罗伊借的宝玑表,还有三个小时。他说,我跟您去。
康罗伊摇头:您该去太平山的酒店休息。他递过房卡,今晚有个舞会,香港的商人们会想见见澳洲矿业公司的陈先生。
谭绍光接过房卡,目光扫过康罗伊袖中露出的怀表链:您在等什么?
等齿轮转起来。康罗伊望向东方——鱼肚白已经漫过海面,第一班蒸汽渡轮的汽笛正从对岸传来,等明天,全香港都会知道,康罗伊的码头,能停太平军的船,也能停大英帝国的军舰。
林九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那道龙脉...在您和谭将军之间绕了三圈。他指着青砖上的卦象,风从虎,云从龙,是大动之兆。
康罗伊没接话。
他摸出詹尼的纸条,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华勇章程已呈港督,招募处设在皇后大道中,红布横幅今早挂。窗外,白头佬的手下正往码头石柱上贴告示,红纸上招募华勇,月饷五镑的墨字被海风掀起一角,像面小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更远处,教堂的晨钟开始敲响。
康罗伊数着钟声——第七下时,他听见蒸汽火车的轰鸣从记忆深处传来。
那列藏在图纸里的火车,此刻正随着谭绍光的铁路图,随着华勇营的红制服,随着奎宁瓶里的药粉,一点点碾过旧时代的铁轨。
他低头看表,秒针指向七点。该去港督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