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佬的手指刚触到那截黄纸,祠堂外的更夫梆子声便重重砸下来。
他缩回手,短刀磕在供桌上,震得三盏长明灯晃出豆大的灯花。
信上的伦敦邮戳在香灰里若隐若现,像块淬了毒的玉——他突然想起上个月死在庆功宴上的三兄弟,嘴角泛起铁锈味。
同一时刻,香港港务监督官邸的雕花木门被詹尼轻轻推开。
她捧着个镶铜扣的黑皮邮袋,发梢沾着夜露:外交邮袋,刚由黑天鹅号快船送来。康罗伊正对着案头的阿姆斯特朗炮图纸出神,抬头时镜片上的反光晃了晃。
他接过邮袋的手顿了顿——封口处的火漆印不是东印度公司的双头鹰,而是议院的橡叶纹章。
拆信刀划开牛皮纸的声音比预想中刺耳。
康罗伊的拇指抚过议院远东事务委员会的烫金落款,目光扫过承认清廷为唯一合法政权撤销香港对叛军关联船只保护权等字句时,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信纸边缘被他捏出褶皱,窗外的海风卷着咸湿气扑进来,吹得案头的《泰晤士报》快讯哗啦作响——上头太平军新型重炮的标题正对着他。
林九。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的铁。
穿靛青道袍的风水师从阴影里转出来,腰间的铜钱串子叮当作响。
康罗伊把信推过去,指节敲了敲威胁传教士安全那行字:最近差分机有没有收到异常信号?林九眯眼扫过信笺,袖中伸出的手在虚空画了个八卦:前日辰时,差分机的铜齿轮突然倒转三圈——那是有人在千里外算我们的命。他顿了顿,抬头时眼白里浮着血丝,昨夜北斗第七星黯了半刻,主谋算的星。
康罗伊的手指在信纸上划出一道浅痕。
他望着窗外码头上明明灭灭的渔火,突然想起白头佬说的借刀杀人——原来刀不在潮州帮内部,在伦敦的议会大厦里。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时,山顶都爹利会馆的雕花窗棂闪过一道人影。
罗伯特·汤普森裹着深灰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跟在港督亲信身后穿过玫瑰园。
康罗伊宅邸的煤气灯在门廊投下昏黄光晕,他刚踏进门厅,就闻到了熟悉的锡兰红茶香。
您需要知道太平天国是否真能成事?康罗伊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桌相碰的脆响里,他抽出一卷图纸推过去。
汤普森摘下手套,指尖拂过蒸汽犁的齿轮结构图,又停在差分机原型的铜制运算盘上:洪仁玕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龙椅。康罗伊的声音像在拨弄算盘珠,是蒸汽能驱动的纺织厂,是差分机校准的炮膛线,是能让粮食增产三成的化肥。他掀开另一张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天京机械局的筹建清单,上个月我截了艘运铁矿石的商船,货单上写着建筑材料——可您看这成分比例。他指着化验报告上的数字,是铸炮的好料。
汤普森的瞳孔在煤气灯下微微收缩。
他望着图纸边缘被红笔圈出的水力纺机取代手织,突然想起伦敦纺织工会的请愿书——那些抱怨东方劣布抢占市场的商人,若知道太平军在搞工业化,怕是要把议院的门槛踩烂。
需要数据。他说,声音突然沉了,太平军控制区的粮价、商路、税赋,所有能证明他们政权性的东西。
康罗伊打了个响指。
里间的木门被推开,达达拜推着台黄铜包裹的差分机走出来。
印度人眼镜片上蒙着薄灰,显然刚从机房赶来。
他转动右侧的青铜摇杆,齿轮咬合的咔嗒声里,一叠绘着曲线的纸页从出纸口缓缓吐出。
过去半年,太平辖区米价波动不超过百分之七。达达拜抽出第一张图表,清军控制区因强征军粮,米价翻了两番。他又抽出第二张,布匹流通量——太平军允许商人持自由贸易,数据是清军辖区的三点二倍。
汤普森的手指划过第三张图上的盐税曲线,那是条几乎平直的上升线:这不像叛乱。他低语,像......
新政权。康罗伊替他说完,若议会愿暗中支持,我能让他们的通商条约里,英国的最惠国条款延十年。他向前倾身,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火,但得赶在东印度公司的协助平叛舰队出发前。
窗外突然传来夜枭的啼鸣。
康罗伊的话音顿住,目光扫过窗下的月桂丛——那里有片叶子不合时宜地晃动了一下。
汤普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风卷着落叶打旋,没多想便收回目光。
而在五十步外的巷子里,约翰·贝克紧贴着墙根。
他的礼帽压得极低,怀里揣着刚从黑市买来的窃听器。
监听管里传来康罗伊的尾音最惠贸易权,他的手指在墙面上抠出道白痕——果然,这个康罗伊从来就不只是港务监督官。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表盖内侧贴着东印度公司的徽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祠堂里的白头佬终于拆开那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很陌生,但落款的印章他认得——是伦敦华人商会的铜印。
信里只写了一句话:康罗伊要的,不是太平的江山,是你们的命。啪地炸了个灯花,映得他脸上的疤像条活过来的蜈蚣。
他抓起供桌上的短刀,刀柄上的血槽还留着上任帮主的血,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发烫。
夜风卷起信笺一角,露出最底下的一行小字:东印度公司特别调查员 贝克 敬上。
白头佬的指甲深深掐进信笺边缘,伦敦邮戳的凹凸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他盯着东印度公司特别调查员 贝克 敬上的落款,喉结动了动——上个月被毒杀的三兄弟死状还在眼前晃:七窍流黑血,指甲盖全翻起,像被人用无形的手生生剥了皮。
而贝克这封信,说康罗伊要的是潮州帮的命。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灯花,火星子溅在信纸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白头佬猛地甩了甩头,刀疤从左脸扯到右耳:狗日的贝克,上个月在码头上抢我们的鸦片货,现在倒来当好人?他抓起短刀往供桌一扎,刀柄震得烛台摇晃,香灰簌簌落在信上,遮住你们的命三个字。
祠堂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白头佬突然想起三天前康罗伊派来的管家,说要协商码头分账,当时他推说要祭祖没见人。
现在想来,那管家递茶时袖扣闪了闪——是东印度公司的双头鹰纹?
他猛地抽回短刀,刀鞘磕在青砖地上发出脆响。不管真假,他咬着后槽牙把信塞进怀里,先去康罗伊官邸外转转,看有没有鬼影子。
同一时刻,约翰·贝克正猫在康罗伊宅邸后的巷子里。
他紧贴着潮湿的砖墙,怀里的铜管窃听器压得肋骨生疼。
几个小时前,他用五英镑买通了康罗伊的仆役汤姆——那爱尔兰小子赌债缠身,眼睛红得像兔子。
此刻铜管里传来模糊的对话声,他竖起耳朵,听见最惠贸易权几个字,太阳穴突突直跳。
军火专营权!他捏紧铜管,指节发白,这狗东西果然在和叛军做军火生意!他摸出怀表对了对时间,表盖内侧的东印度公司徽章蹭着下巴,明天一早的快船,必须把证据送回加尔各答。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页潦草的记录,最上面一页写着:康罗伊与太平军密谈,涉及军火垄断......
书房里,康罗伊正用银匙搅动红茶。
林九的罗盘突然在案头转了个圈,青铜指针死死抵住位。声瘴。风水师的手指按在罗盘上,铜钱串子叮当作响,有人在窃听。康罗伊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壁龛——那里摆着座威尼斯玻璃灯,灯座下有道极浅的划痕。
让他报。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东印度公司越急着告,议院越要想:为什么他们怕太平军有贸易权?詹尼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叠刚抄好的差分机数据,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种惯见他翻云覆雨的平静。
次日清晨,山顶都爹利会馆的汽笛响起。
罗伯特·汤普森站在金雀花号甲板上,大衣下摆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康罗伊递来的铜制差分机模型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他用指甲挑开底部的暗扣,一张薄如蝉翼的海图滑落出来,三条红线蜿蜒指向长江口。
这是洪仁玕的人新探的航道,避开了清军水雷区。康罗伊站在码头上,声音被浪声扯碎,议会要的不是叛军,是能打开十亿人市场的钥匙。汤普森望着海图上的红圈——那是天京附近的铁矿分布图,突然想起昨夜康罗伊说的话:太平军的纺织厂能吃掉曼彻斯特三分之一的库存,他们的化肥能让印度棉田增产。
您很清楚自己在赌什么。汤普森把海图重新塞回模型,议院里有十二票摇摆票,就看这张图够不够分量。康罗伊笑了,镜片上闪过船灯的光:我赌的是,没人能挡住蒸汽的轮子。
金雀花号的黑烟刚消失在地平线,香港港突然被浓雾笼罩。
林九的罗盘在掌心疯狂旋转,铜钱串子哗啦啦散了一地:言灵瘴!他扯下道袍下摆,蘸着朱砂在青石板上画符,有人用舆论当刀,要砍断康罗伊的信誉。
果然,第三日《德臣报》头版炸开:《港督身边的叛国者?
》。
康罗伊站在督署门口,接过报童递来的报纸,指尖划过勾结逆匪私通军火等字眼,转头对达达拜说:把这三天买报的商行名单列出来。印度人推了推眼镜:差分机已经在统计了,先生。
暮色降临时,康罗伊站在官邸顶楼,望着被浓雾笼罩的港口。
詹尼端来热可可,杯沿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突然,海平线上闪过一点微光,像极了船灯。
他眯起眼,那光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詹尼,他轻声说,让白头佬今晚来见我。
詹尼刚要应,楼下传来门环的轻响。
两人同时转头,看见管家举着灯笼,照出个戴斗笠的身影——是白头佬,怀里鼓鼓囊囊,不知揣着什么。
浓雾里,一艘挂着黑帆的船正缓缓靠岸,船首的铁锚在水面荡开涟漪,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