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靴跟叩在青石板上,节奏比平时快了三分。
机械师街的煤烟混着雨水味钻进鼻腔,他盯着前方那截金红色发尾,喉结动了动——方才在茶摊边,那女人抬手指向糖罐时,腕间露出的蕾丝袖扣上,分明雕着圣爱德华王冠的微缩纹路。
“女士留步。”他在巷口叫住人,声音比预想中更哑。
雨丝顺着帽檐滴进后颈,他这才发现自己跑得太急,领结早松成了歪歪扭扭的结。
穿灰褐呢裙的女人转过脸,帽檐下的面容让乔治的呼吸陡然一滞。
不是画像里那个总抿着嘴的年轻女王,眼前这张脸更鲜活些,鼻尖沾着雨珠,蓝眼睛里浮着点促狭的笑,倒像个偷溜出城堡的贵族小姐。
可当她开口时,尾音里那丝特有的雍容腔调,让乔治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康罗伊先生追得这样急,是要讨茶钱?”
“您是……”
“嘘——”她指尖按在唇上,银匙在空茶杯里转了个圈,“茶摊老板刚收了我三便士,若被认出来,他这月的营生可要黄了。”说着便转身往更窄的巷子里走,裙角扫过墙根的青苔。
乔治犹豫两秒,跟上时闻到若有若无的橙花香气——和他在白金汉宫外见过的王室马车帘幕同一种味道。
“您知道我是谁。”乔治在她停步时开口,魔金在腕间发烫,像有小锤子在皮肤下敲打。
这是他研究差分机时意外融合的金属共生体,此刻正将眼前人的心跳、呼吸频率、甚至裙下衬裙的丝绸摩擦声,全转化成电流般的刺痒。
“康罗伊家的齿轮匠,伯克郡的雄鹿猎人。”女人侧过脸,雨丝顺着帽檐滴在她高挺的鼻梁上,“上个月在纽马克特赛马场押中‘黑玫瑰’的,也是你吧?750英镑——你的差分机项目,该能往前推一步了。”
乔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赛马场的投注记录是用假名登记的,能查到这个的,全英国不超过五个人。
他后退半步,后背贴上潮湿的砖墙:“您到底……”
“维多利亚。”她突然笑了,露出点贝齿,“或者,您更习惯称我陛下?”
乔治的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他还在武汉的旧书店里擦《维多利亚女王传》的书皮,此刻却和书里那个“欧洲的祖母”隔着两尺距离。
魔金纹身突然传来刺痛,他这才惊觉自己掌心全是汗,指节捏得发白。
“不用紧张,我今天不是来问罪的。”她从提包里摸出块方糖,扔进墙角的积水坑,看涟漪荡开,“康罗伊男爵当年和我母亲的事……”她顿了顿,“说‘控制’太难听,不过是两个野心家的错估。我母亲一个人独居很久了,父亲身体也早就不行了——”她抬眼时,蓝眼睛里像结了层薄冰,“但错估的是他们,不是康罗伊家的血脉。”
乔治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原主记忆里,父亲总在深夜咳着翻看旧名片,上面印着“肯特公爵夫人私人秘书”的烫金字样。
此刻女王的话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那些模糊的片段——想起来原身父亲当年不是什么普通贵族,而是直接参与过维多利亚童年监护权的博弈者。
“您……不怪我们?”
“怪有什么用?”她弯腰捡起块碎瓷片,在墙上画了个齿轮,“我需要的是有用的人。你父亲当年想把我变成提线木偶,可他忘了,提线断了,木偶也渴望能自己走路。”她指尖划过齿轮纹路,“现在,我需要会造齿轮的人。”
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女王的动作顿住,迅速摘下草帽塞进乔治怀里:“替我收着,明日送回圣詹姆斯宫侧门,找穿灰制服的老汤姆。”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最近别单独走夜路。圣殿骑士团的劳福德·斯塔瑞克,似乎对你很感兴趣。”
“圣殿骑士团?”乔治攥紧草帽,帽衬里绣着极小的“VR”字样(维多利亚女王)。
“一群抱着旧剑不肯放的老古董。”她的脚步已经融入雨幕,声音却清晰传来,“他们的最高大师上周在怀特俱乐部说,康罗伊家的小子‘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你该去问你父亲。”
乔治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帽檐滴在脚面。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三下,他这才发现手在抖。
魔金纹身的刺痛不知何时变成了灼烧,像在提醒他什么——圣殿骑士团,劳福德·斯塔瑞克,这段时间一直笼罩在自己天空中的阴影。
“康罗伊先生。”
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乔治转身,看见个穿黑呢大衣的男人从背后的墙角转出身来,帽檐压得低,只露出下半张脸:薄唇,左嘴角有道刀疤,此刻正扯出个冷笑。
他脚边卧着两条大丹犬,湿漉漉的鼻尖正对着乔治的靴跟。
“劳福德·斯塔瑞克。”男人摘下手套,露出手背上的十字刺青,“或者,您父亲没提过我?”
乔治的后颈瞬间绷直。
魔金的灼烧感猛地窜到指尖,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雨声。
之前莫名其妙出现过的人,但父亲咳血最厉害的那个夜晚,曾对着壁炉喊过“叛徒”——此刻看来,那声嘶喊或许是冲眼前人去的。
“令尊当年卷走了公爵夫人的秘银矿图,害我困在巴黎,损失了十几年时间。”劳福德的拇指摩挲着犬项圈上的银扣,“现在轮到他儿子来讨好处了?纽马克特的赌马,伯克郡的雄鹿,倒像模像样的贵族做派。”他突然逼近两步,犬群跟着压低喉咙,“记住了,康罗伊家的齿轮匠——有些齿轮转得太急,是会崩断的。”
雨幕里传来巡街警察的哨声。
劳福德整了整领结,弯腰拍了拍犬背:“回见,乔治·庞森比·康罗伊先生。”他走过乔治身边时,压低声音补了句,“下次见面,希望你还能站着。”
乔治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雨雾里,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贴在砖墙上凉得刺骨。
他摸出怀表,玻璃表面凝着水雾——三点十七分,该回伯克郡了。
父亲的咳声最近愈发频繁,而他需要问的问题,已经堆成了山。
机械师街的铜匠铺还亮着灯,他却没进去。
攥着女王的草帽往码头走时,雨停了,晚霞把泰晤士河染成金红色。
魔金的灼烧慢慢退去,化作某种跃跃欲试的震颤——像差分机启动前,齿轮与齿轮即将咬合的瞬间。
危险来临,他十分怀念埃默里的俏皮身影,继而想起在皇家科学院认识的机械师查尔斯·哈丁。
有些事,单靠一个齿轮匠是转不动的。
圣殿骑士团的劳福德·斯塔瑞克大师,是否也在觊觎自己身上的神骸?
被别人完全掌控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当乔治的皮靴碾过伯克郡庄园的碎石子路时,雨珠还在橡树叶上簌簌坠落。
他攥着女王草帽的手松开又握紧,指节因用力泛白——如果明早一个小时骑快马去伦敦的话,足够他在父亲咳醒前赶回来。
书房的煤油灯还亮着。
他推开门,潮湿的草药味裹着父亲压抑的咳嗽涌出来,这段时间父亲突然病的很重,不会跟劳福德·斯塔瑞克有什么关系吧?
老康罗伊半靠在橡木转椅上,银白头发散在椅背上,膝头摊开的《机械原理》被咳出来的血珠洇湿了半页。
“父亲。”乔治的声音发涩。
他快步上前要扶人,却被老人抬手拦住。
“斯塔瑞克?”康罗伊的喉间发出咯咯声,听完乔治讲完今天的偶遇,浑浊的蓝眼睛突然清亮起来,“他的狗还跟着你?”
乔治一怔。
原主记忆里,父亲总在深夜对着壁炉里的灰烬呢喃,此刻他嘴里的那些支离破碎的音节突然串成线——“十字刺青”“秘银矿图”“巴黎地牢”,全是这个将死老人用半生咽下的刺。
“他说您卷走了公爵夫人的矿图。”乔治蹲下来,与父亲平视,“还有,女王今天见了我。”
康罗伊的手指猛地扣住椅把,指节泛出青白:“维多利亚……她突然会见你?”
“您认识这样的她?”
老人突然笑了,笑声混着血沫:“三十年前,她才七岁,总蹲在肯辛顿宫的玫瑰丛里数花瓣。我替她母亲管账,她就揪着我衣角问‘康罗伊先生,机械鸟能飞多高?’……”他的咳嗽像破风箱,“后来她母亲计划当摄政,让我帮她掌控宫廷,小维多利亚拿裁纸刀划破了我的袖口——‘我自己会飞’,她说。”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乔治摸出怀表,三点四十七分。
他解下外套搭在父亲膝头,魔金在腕间泛起温凉的震颤——这是它在提醒,该说重点了。
“父亲,圣殿骑士团在盯着我。女王说他们的最高大师要动手。”
康罗伊的瞳孔骤缩,枯槁的手突然抓住乔治的手腕:“神骸……你完全掌控了魔金?”
乔治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撸起了袖子,腕间那圈暗银色金属正随着心跳起伏,像有生命的血管。
“前几天蒸汽动力轴心爆炸时,它融进了我皮肤。”他轻声说,“现在能感应到星力,能在梦里用意念造零件……”
“我发现了魔金的秘密,它能听从我的指挥,融合其他的金属,我刚做了一个护腕,是一个方便探测灵力方位的组件。”
老人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圈金属,眼泪突然顺着皱纹往下淌:“公爵夫人的秘银矿……矿脉最深处有这种金属。当年我偷了矿图,却只挖到半车碎块。他们说这是‘神的骸骨’,能让机械活过来……”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魔金上,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其实不是,那只是矿化的神骸,早就失去了灵性,你身上的才是真正的神骸,保护好它,乔治。比命还金贵……,你的血液里有神的真正传承!”
晨雾漫进窗户时,康罗伊终于睡熟了。
乔治替他盖好毯子,在床头柜留下备用的麻醉酊,转身时瞥见书桌上的铁皮箱——箱盖上的十字纹章,和劳福德手背上的刺青分毫不差。
伦敦的机械师街还浸在薄雾里。
乔治推开“金齿轮”酒馆的木门时,铜铃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清晨这里冷冷清清。
埃默里·内皮尔正坐在角落擦眼镜,金丝镜框在晨光里闪了闪;对面的查尔斯·哈丁正用餐刀在面包上画齿轮,看见乔治进来,刀尖“当”地戳进木桌。
“你迟到了十七分钟。”埃默里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却带着笑,“但我猜有正当理由——比如昨晚见了不该见的人?”
乔治扯下湿外套挂在椅背上,魔金在腕间发烫。
他扫了眼酒馆老板——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男人,正背对着他们擦酒杯。
“暗影之门首领阿尔伯特有什么新动向?上次那个感觉太小儿科了。”他单刀直入。查尔斯的手指在桌下敲了敲:“我徒弟混进了他们的集会。他们在找‘神的容器’,说是要唤醒什么沉睡的东西。”他的喉结动了动,“前天夜里,我在码头看见暗影之门的人往木箱里塞银器——全是旧教堂的圣器。”
“我能感应到灵力。”乔治卷起袖子,暗银色金属顺着手臂爬上桌面,在面包屑里凝成微型齿轮,“如果他们用圣器当媒介,我能定位仪式地点。”
埃默里的手指突然扣住乔治的手腕。
他的掌心已经有握剑柄磨出的茧,此刻手心却在发烫:“我查过档案。圣殿骑士团在不列颠的分部,三十年前丢了批秘银。你父亲的矿图……可能和那批秘银有关。”他松开手,从内袋掏出张泛黄的纸,“这是我在家族图书馆找到的,当年审判康罗伊男爵的记录——‘私藏神骸,意图颠覆王权’。”
乔治接过纸,字迹在晨雾里模糊成一片。
体内的魔金差分机突然剧烈震颤,神秘空间里的微型齿轮“咔咔”地旋转几乎要崩成碎片。
他抬头时,正撞进埃默里深褐色的眼睛——那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严肃:“他们要的不是矿图,是魔金。而你,现在就是唯一活着的矿脉。”
查尔斯猛地站起身,木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乔治的手,盯着腕间的金属:“你说魔金能变液体?能附魔其他金属?”见乔治点头,他的眼睛亮得像熔炉:“给我三天。我能改造两三个你们的怀表,加个灵力探测功能——用银的,银的转化快,还可以在短距离靠感应发点简单信息,其实就是一句话。”
“十天。”乔治纠正,“纯银需要十五天完全转化,但表层附魔只要两天。”他摸出怀表放在桌上,表盖内侧刻着康罗伊家的雄鹿纹章,“但只能用一半魔金,我需要留着保护父亲。”
埃默里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这个总爱开赛马玩笑的贵族次子,此刻指节发白:“我今晚回内皮尔庄园。家族的猎场在伯克郡边界,我能调十名训练有素的护院——都是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老兵。”他扯松领结,露出锁骨处的枪伤疤痕,“他们能守着你父亲,直到……直到事情解决。”
乔治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个月前刚穿来时,这个总把《爱丁堡评论》塞给他的男孩,在哈罗公学的暴雨里替他挡下三个高年级生的拳头。
“谢谢。”他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
“谢什么。”埃默里低头擦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你上次赢了赛马,可还欠我半打雪利酒。”
查尔斯突然踢了踢埃默里的椅子腿:“说正经的,仪式地点。我徒弟听见他们提‘圣克莱门特老教堂’,在伦敦东区,废弃二十年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块炭,在桌布上画地图,“教堂地下室有个秘道,通到泰晤士河——方便运尸体,也方便运其他违禁品。”
乔治的多功能表盘又开始震颤。
他闭上眼睛,能看见一条暗银色的触须从腕间窜出,穿透酒馆的砖墙,在伦敦的迷雾里蔓延——东边,有团暗红的光在跳动,像被捂住的火焰。
“圣克莱门特。”他睁开眼,“今晚子时,我能感应到一点征兆。”
“那我们今晚行动。”埃默里的手按在剑柄上,那是把祖传的骑兵佩剑,剑鞘上的铜饰已经磨得发亮,“我带人封锁教堂周边,查尔斯负责拆他们的仪式装置,你……”他顿了顿,“你负责找到灵力震动的源头,或者……阻止他们唤醒什么。”
“如果劳福德在?”查尔斯突然问。
乔治摸了摸腕间的魔金,它此刻正像心跳般规律起伏。
“他的狗昨天咬过我的靴跟。”他扯出个冷硬的笑,“这次,该我咬回去了。”
酒馆的铜铃再次响起。
老男人端来三杯麦芽酒,杯沿凝着水珠。
乔治端起杯子,和两人碰了碰。
酒液入喉时,他听见泰晤士河的汽笛声从东边传来——那是晚班渡轮的鸣响,载着货物,也载着秘密。
“今晚十点,圣克莱门特教堂后巷。”埃默里把酒杯重重放下,酒液溅在桌布的地图上,晕开片暗红,“带好武器,别信任何人——包括巡街的警察。”
查尔斯把炭块塞进衣袋,起身时碰翻了盐罐。
细白的盐粒撒在地面上,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我得回工坊了。”他说,“你的探测仪,我会用最好的银。十五天之后它们就都是魔金材质的了。”
乔治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雾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
魔金的震颤不知何时变成了低吟,像差分机启动前的预热。
他想起父亲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齿轮转起来,就别停。”
窗外的雾散了些。
他能看见机械师街的铜匠铺开始冒烟,听见学徒们敲打铁皮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武汉的旧书店里,擦着《维多利亚女王传》的书皮,永远不会知道,有一天他会握着能改变世界的金属,在伦敦的晨雾里,和两个朋友,制定一场关乎命运的战争。
暮色降临时,乔治站在伯克郡庄园的露台上,望着父亲房间的窗户。
灯还亮着,剪影里的老人似乎在翻书,偶尔咳嗽两声。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麻醉酊,又摸了摸腕间的魔金护腕——它现在温温的,像块被捂热的石头。
东边的天空泛起紫霞。
他想起埃默里的话:“今晚十点,后巷见。”风里飘来煤烟和橙花的味道,像极了女王离开时的气息。
该出发了。
他扣好大衣,转身走向马厩。
黑马“闪电”已经上了鞍,马鬃在风里扬起。
当他翻身上马时,魔金突然在腕间灼痛——不是警告,是催促。
伦敦的夜,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