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管里的蜂鸣声还在震颤,詹尼的手指已经按在差分机的暂停键上。
纸带戛然而止,墨迹未干的曲线像道凝固的闪电,贴在金属滚筒上。
康罗伊的大衣下摆还悬在半空,海风从舷窗缝隙钻进来,掀起他领口的蕾丝衬边——那是詹尼亲手绣的勿忘我,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
议会那边怎么说?詹尼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差分机的铜制摇杆。
她知道哈里斯不会说废话,能让刺客联盟的人在行动中途分神汇报,必定是捅了马蜂窝。
康罗伊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通讯管上跳动的红色警示灯,想起三日前在圣詹姆斯宫的茶叙——爱德华·布朗爵士端着骨瓷茶杯的手,在提到北美航线时微微发颤。
老派贵族总爱用银匙搅动茶水,仿佛这样能搅碎新兴资产阶级的野心,可康罗伊在布朗袖口的暗纹里,看见了圣殿骑士团的鸢尾花刺绣。
布朗联络了斯塔瑞克。哈里斯的声音从通讯管里漏出来,带着电流的刺响,他们搞到了普鲁士的残缺符文,要在猎鹰商会启航前夜......
净化仪式。康罗伊替他说完,指节叩了叩桌面的伦敦地图。
地图边缘压着半块融化的蜂蜡,那是今早詹尼用来封存加密文件的。目标是英吉利海峡航线。
詹尼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抓起桌上的黄铜放大镜,对着地图上的伦敦塔标记猛看——西南角的黑牢遗址被红笔圈了三圈,那是她昨夜用差分机μ推演时标出的高危区。旧日封印钉。她的声音发紧,如果激活,所有蒸汽船的差分机都会失灵。
康罗伊转身时,大衣扫过詹尼的手背。
她的皮肤冰凉,像块刚从冰桶里取出的银器。普鲁士人当年在但泽港试过这招。他的拇指抚过詹尼手背上的血管,那里还留着差分机操作时勒出的红痕,他们用了九块符文石板,结果把半座码头沉进了波罗的海。
但布朗只有残缺符文。詹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差分机μ模拟过能量需求——封印钉需要连续七小时汲取地脉能量,必须在月相交汇点启动。她抓起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三个重叠的圆圈,窗口是三天后的子夜,地点......
黑牢遗址。康罗伊接过话头,目光落在她画的红圈中心。
那里标着处决场1587,褪色的墨迹下,隐约能看见原主人用拉丁文写的异端的血浸透了石头。
他想起上周在大英博物馆翻到的《伦敦地下城志》,黑牢的地基是用处决犯人的碎石铺的,每块石头里都凝着怨气——正是封印钉最爱的。
那就让他们在祖先的阴影里,迎接自己的末日。他说这句话时,詹尼的铅笔尖地断在地图上。
她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伯克郡的暴雨夜——他站在被雷劈倒的老橡树下,说要把时代的齿轮掰向新方向。
那时他的眼睛也是这样亮,像块淬了火的钢。
舱门被敲响时,托马斯·威尔逊的皮靴声先传了进来。
这位黄金黎明的战斗专家总爱穿擦得锃亮的马靴,哪怕在地下密会也不例外。反仪式阵列的方案。他把牛皮纸包地放在桌上,羊皮纸地图随着震动展开,四元素护盾阵为基础,结合差分机的机械谐波。
詹尼立刻俯下身。
地图上用朱砂画着七道弧线,每道弧线终点都标着谐波发生器地铁隧道沿线?她指尖点过贝克街站的标记,利用地下管网共振......
没错。托马斯的食指划过泰晤士河下的管道,七台发生器埋在不同深度,能形成立体共振网。
当封印钉开始汲取能量时......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犬齿,他们的仪式波会被谐波切成碎片,就像用音叉震碎玻璃。
康罗伊拿起其中一张发生器设计图。
图纸边缘沾着机油,是托马斯昨夜在工坊赶工留下的。需要多久布置?
48小时。托马斯扯了扯领结,喉结动了动,但需要刺客联盟的人打掩护。
哈里斯说他们有批市政维修队的制服......
通讯管再次蜂鸣。
这次是詹姆斯·哈里斯的声音,比之前更沉:康罗伊先生,市政维修队的通行证已经办妥。
彼得·戴维斯带了八个人,今晚就能进驻伦敦塔周边。
康罗伊抬头时,詹尼正在给差分机换上新的纸带。
月光透过舷窗,在她发间镀了层银边。
他忽然想起今早她在镜前别珍珠发簪的样子——那时她还说等远征回来,要在庄园里种满玫瑰。
现在她的发丝沾着机油,发簪不知丢在哪个角落,可他觉得这样的她更美,像朵长在齿轮里的花。
让彼得伪装成修下水道的。他对着通讯管说,黑牢遗址的地下水道口,必须在子夜前控制住。
詹尼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跳跃,新的纸带吐出淡蓝色墨迹。
那是模拟反仪式阵列的能量曲线,像条盘旋上升的蛇。他们以为自己在召唤神明。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可潮水退了才知道......
谁在裸泳。康罗伊接完这句话,转身看向舱外。
风浪比刚才更急了,浪头拍在船舷上,溅起的水花打在玻璃上,像谁在外面拼命敲门。
他知道,三天后的子夜,伦敦塔的地下会有更激烈的敲门声——那是旧神的锁链崩断的声音,也是新时代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舱门再次被推开时,彼得·戴维斯的影子先探了进来。
这位刺客联盟的精锐没穿标志性的夜行衣,而是套着件满是补丁的工装裤,手里提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维修队的制服。他晃了晃桶里的扳手,金属碰撞声清脆得像首小调,今晚十点,伦敦塔西南角的下水道口见。
康罗伊望着他腰间鼓起的轮廓——那里藏着刺客特有的短刃,裹着防止刮伤的软皮。别让布朗的人发现。他说,声音里带着点叮嘱,他们的守夜人......
会换班。彼得打断他,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他转身时,工装裤的膝盖处裂开条缝,露出里面黑色的劲装。守夜人更替的时候,最适合......
他的话被海浪声淹没了。
詹尼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想起差分机μ刚才吐出的最后一行数据——那是彼得的行动路线模拟,误差率小于0.3%。
她转头看向康罗伊,他正盯着地图上的黑牢标记,指尖轻轻敲着托马斯画的谐波弧线。
该给布朗送份了。康罗伊说,声音里带着点甜,像在说今晚的甜点是草莓蛋糕。
他抽出钢笔,在地图上的黑牢遗址画了个圈,又在圈里点了个点——那是彼得即将潜入的下水道口。
詹尼看着他笔下的墨迹晕开,忽然想起三天前故意的图纸。
那时她在动力耦合器模块画的叉,现在看来像颗种子,正在敌人的仪式里生根发芽。
她伸手握住他的钢笔,笔尖在地图上拖出道淡蓝的线,从黑牢连到北美。
等潮水退了。她说,声音轻得像句咒语,我们就能看见新大陆的轮廓了。
舷窗外,风浪还在涨。
但康罗伊知道,有些潮水,是该退了。
康罗伊望着舱外渐起的风浪,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衣口袋里那枚黄铜怀表。
表盖内侧刻着詹尼的字迹——齿轮转时,我们也在转,此刻金属贴着皮肤,像块发烫的煤。
十点整。詹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差分机纸带撕裂的脆响。
康罗伊转身时,正看见她将最后一张模拟图纸按进牛皮信封,火漆章地压下,玫瑰纹样在蜡油里绽开。彼得该到下水道口了。
伦敦塔西南角的石板路泛着青苔的潮气。
彼得·戴维斯弯腰调整工装裤的背带,铁桶里的扳手撞出细碎的响。
八名刺客小队成员分散在阴影里,有的假装检查消防栓,有的蹲在窨井边用撬棍敲打铁盖——那是他们与地下接应点的暗号。
热乎的!守夜人老汤姆端着锡壶从岗亭里探出头,壶嘴飘出的甜香混着麦芽酒气。
他的搭档比尔正用靴跟踢着石子,军大衣下露出圣殿骑士的银质袖扣。
彼得的瞳孔缩了缩——原以为只是普通守卫,竟混着外围成员。
谢了,汤姆叔。彼得扯出打工仔特有的憨笑,伸手接茶时,指缝间的玻璃管闪了闪。
迷药是詹尼用曼陀罗和鸦片汁调的,无色无味,足够让人睡过三个换班周期。
他将茶盏递向最近的队员,余光瞥见比尔的目光扫过铁桶——那里面除了扳手,还躺着八支裹着软皮的短刃。
修哪段?比尔突然开口,靴跟碾住了石子。
他的右手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是把短管火铳。
彼得的后颈泛起凉意——这不是普通守夜人,是斯塔瑞克安插的耳目。
污水管堵塞。彼得弯腰装作用扳手敲窨井盖,铁桶在脚边摇晃,从塔基到码头那段,上周暴雨......
放屁。比尔的拇指扣动火铳击锤,塔基的管道三天前刚查过。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有问题!
彼得的动作比思维更快。
他抓起铁桶抡向比尔的手腕,金属碰撞声惊得老汤姆茶壶落地。
刺客小队的成员像影子般聚拢,有人用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住老汤姆的口鼻,有人卡住比尔的胳膊。
但比尔在挣扎中咬碎了嘴里的铜哨,尖锐的哨音刺破夜雾——那是圣殿骑士的警报。
带老汤姆进暗井。彼得抽出短刃割断比尔的火铳绳,反手锁喉将人拖进窨井。
井底的潮气裹着腐鼠味扑面而来,比尔的双腿在井壁上乱蹬,踢落的砖块砸在彼得脚边。
他摸出帆布头罩套住对方脑袋,转动侧面的铜钮——詹尼说这是记忆回响,能把人最恐惧的画面投进视网膜。
你女儿在孤儿院......比尔突然发出尖叫,喉结在彼得掌心剧烈滚动,不!
不!
是我害了她!
是我把她卖给斯塔瑞克的!他的身体瞬间瘫软,眼泪混着鼻涕浸透头罩,克劳利!
主持仪式的是埃德加·克劳利!
前皇家科学院的......
彼得松开手时,比尔已经昏死过去。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从警报响起到解决,只用了三分十七秒。
通讯管在他胸口震动,哈里斯的声音压得极低:康罗伊先生说,克劳利的名字够布朗喝一壶了。
同一时刻,伦敦西区的《每日新闻》印刷机正发出轰鸣。
康罗伊站在印刷车间里,看着油墨在头版上晕开:康罗伊家族捐赠差分机初代原型,大英博物馆明日起公展。詹尼的手指抚过初代原型四个字,眼底闪过狡黠:克劳利当年参与过旧神祭品的铸造,他分得清真假。
他当然分得清。康罗伊将报纸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因为真正的初代机,此刻正在北美航线上运转。他想起克劳利在《神秘学刊》上发表的论文,那些关于机械与灵能共振的疯话——现在,他要让这个疯子看看,真正的共振是什么样子。
伦敦塔的密室内,爱德华·布朗将报纸拍在桌上,银质茶杯被震得跳起来。这个康罗伊!他的脸涨得像猪肝,差分机的核心图纸是国家机密......
克劳利的声音像碎玻璃,他抓起报纸的手在发抖,那不是机密......那是祭品的仿制品。他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当年我们用初代机的框架封存过旧神碎片,康罗伊把它摆出来......他突然捂住嘴,指甲掐进脸颊,他在告诉所有伦敦人,旧神的封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没有人会再信我们的净化仪式
布朗的喉结动了动。
窗外传来巡夜人的吆喝声,比平时多了一倍——他知道,那是康罗伊的人在造势。启动仪式。他咬着牙说,就算只有残缺符文......
子夜的钟声穿透云层时,黑牢遗址的地下传来闷响。
克劳利跪在血画的符文阵中,额头抵着残缺的普鲁士石板。
地脉能量顺着他的指尖涌进石板,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那是被唤醒的怨气。
开始了。托马斯·威尔逊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站在贝克街地铁站的变电室,手按在谐波发生器的启动键上,七台发生器已同步。
詹尼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翻飞,蓝色代码如溪流般涌进通讯管。逻辑驱魔程序注入完成。她抬头看向康罗伊,后者正站在泰晤士河的游艇甲板上,大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黑牢里的符文突然泛起刺目的红光。
克劳利的眼白爬满血丝,他举起石板指向穹顶,石板上的裂痕渗出黑血。以旧神之名......
以代码之名。詹尼按下确认键。
七声蜂鸣同时炸响。
谐波发生器的振动波像七把银刀,精准切开地脉能量的流动。
差分机程序顺着能量流钻进食尸鬼的怨魂,将它们的嘶吼翻译成0和1——那些被旧神视作力量的东西,在代码面前不过是混乱的数据流。
伦敦塔的钟楼突然自鸣十三下。
银蓝色光柱从黑牢穹顶直冲天际,将血云撕出个窟窿。
克劳利惨叫着捂住耳朵,他的符文阵开始自燃,火星溅在石板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黑血从他七窍涌出,在地上画出扭曲的符号,却在触到谐波波频的瞬间汽化。
旧神不爱读书。康罗伊望着远处消散的黑雾,声音轻得像句旁白,他们不懂,真正的力量,藏在代码里。
游艇的舷灯突然暗了一瞬。
詹尼的差分机弹出新提示:泰晤士河下游,无灯小艇靠近。康罗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夜色中果然有个黑影,像片被风卷动的叶子,正无声无息地飘向码头。
海伦·格林。詹尼轻声说,这是她从刺客联盟情报里见过的名字——女王的影子秘书。
康罗伊的手指摩挲着怀表,嘴角扯出个若有若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