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的手指在电报机按键上悬停了三秒。
耳机里的电流声又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嗡嗡声,而是夹杂着细碎的点和划,就像有人用生锈的锥子在摩尔斯电码的边缘试探。
她摘下耳机,金属耳罩在耳垂上压出了红印,转身对报务员说:“把这三天所有来自柏林方向的电波记录调出来。”
报务员翻找纸卷的沙沙声中,詹妮将新收到的信号抄在便签上。
“齿轮”“共振频率”“第七次迭代”——这些词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视网膜。
三天前异常信号出现时,她就该联想到普鲁士人的新编码。
安娜·施泰因那女人最擅长用学术术语做伪装,去年在利物浦截获的密信里,“麦克斯韦方程组”对应的正是“炸弹”。
“詹妮小姐。”报务员递来一叠纸卷,“这是柏林站近三天的明码电报,加密部分都存着。”
詹妮将新抄的信号与旧记录重叠比对。
当她用康罗伊教的“差分机位移法”将字符后移七位时,纸面上突然浮现出清晰的坐标:北纬54°19′,东经10°13′——基尔港外的废弃灯塔。
她的呼吸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银链,那枚差分机铜片硌得皮肤发烫。
“海燕号”的汽笛在头顶鸣响,詹妮抓起便签冲向船舱。
康罗伊正在地图前用红笔标注北海航线,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找到信号源了?”
“基尔港的废弃灯塔。”詹妮将便签拍在桌上,“他们在说‘第七次迭代’,结合铁砧组织之前的动向……”
“他们要用假图纸进行仪式。”康罗伊的红笔在灯塔位置画了个圈,指节抵着下颌,目光深沉如潭水,“那些蠢货以为拿到差分机图纸就能唤醒旧神信徒——我们得让他们继续这么以为。”
詹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转身走向工作台,橡木抽屉里整齐地码着差分机设计图的铜版纸,最上面一张是康罗伊亲笔写的“严禁外泄”。
她抽出一张空白图纸,蘸了蘸印度墨水,笔尖在“μ核心架构”处停顿。
“三处悖论。”她低声说,像是说给康罗伊听,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思路,“第一处设在动力传输轴,让扭矩计算出现负循环;第二处修改热机效率公式,实际值会比理论值低37%;第三处……”她突然笑了,“在记忆存储模块加个自指命题,就像‘这句话是假的’——系统会为了验证它递归到崩溃。”
康罗伊走到她身后,看着她在第七次迭代模块画下最后一道弧线:“72小时。”
“足够他们把图纸当宝贝供起来,又不够他们造出能用的机器。”詹妮将图纸卷进《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书脊夹层,牛皮封面压得纸页发出轻微的响声,“选这本书是因为安娜的导师在柏林大学教过牛顿力学,她会觉得这是‘学术传承’的暗示。”
深夜的普利茅斯港飘着细雨,汤姆·威尔逊裹着油布站在“北鸥号”甲板上,靴跟碾碎了半片贝壳。
他怀里抱着那本《牛顿》,封皮沾了点雨水,像一滴欲坠的泪。
船上十二名水手正在检查索具,其中三个是刺客联盟的熟面孔——戴维斯上周刚在曼彻斯特救过康罗伊的命。
“威尔逊先生要喝朗姆酒吗?”大副端着锡杯凑过来,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是刺客联盟的匕首标记。
汤姆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甲板角落的矮桌。
那里坐着一个穿粗布外套的男人,帽子压得很低,面前的朗姆酒只喝了半杯。
“去把酒吧的留声机音量开大。”他对大副说,声音不大不小。
留声机里飘出走调的《友谊地久天长》旋律时,汤姆故意踉跄两步,扶住矮桌:“伙计,借个火?”他摸出火柴盒,“康罗伊最后一批资料,经基尔中转——可别跟别人说。”火柴“啪”的一声擦燃,他看见男人瞳孔微微收缩,帽檐下的喉结动了动。
凌晨三点,“北鸥号”起锚。
汤姆站在船尾,望着那道黑影划着小艇离港,在雨幕里像一片被风吹走的枯叶。
他摸了摸怀里的书,潮湿的封皮贴着胸口,像贴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与此同时,基尔港外的废弃灯塔顶层,安娜·施泰因摘下银框眼镜,指尖拂过望远镜的铜筒。
海平线上有一盏模糊的灯,是“北鸥号”的航行灯。
她转身对阴影里的人说:“告诉铁砧,鱼上钩了。”
灯塔外的礁石缝里,一道黑影贴着潮湿的岩壁移动。
彼得·戴维斯的匕首在月光下闪了闪,他将耳朵贴在石壁上——里面传来模糊的德语,还有齿轮转动的轻响。
他摸出腰间的信号弹,拇指扣住拉环,目光扫过灯塔顶端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
无需修改
礁石缝里的湿冷顺着彼得的皮靴渗进骨髓。
他贴着岩壁又往上挪了半寸,右肩的旧伤被礁石棱角硌得发疼——那是去年在爱丁堡与圣殿骑士团交手时留下的刀疤。
此刻这疼痛倒成了最好的清醒剂,让他的呼吸始终保持着刺客联盟特训过的频率:三秒吸气,五秒屏息,七秒吐气。
灯塔顶层的窗户里漏出的光在海面上碎成银片。
彼得眯起眼,透过随身携带的黄铜望远镜,恰好看见安娜·施泰因将那本《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递向对面的黑袍男子。
雨水顺着望远镜筒流进他的袖口,他却浑然未觉——男子抬起的左手正对着月光,尾指上的银戒闪着幽光,符文的刻痕像活过来的蛇,与三个月前在卑尔根灯塔截获的画像分毫不差。
“是他。”彼得的喉结动了动,左手按在腰间的相机上。
这台康罗伊改良的微型相机能在三秒内曝光,胶片藏在皮带夹层里,足够他带回伦敦冲洗。
右手的匕首贴着掌心,那是詹尼特意用差分机铣削的精钢,刀柄缠着康罗伊书房窗帘的暗纹布料——他总说这能带来好运。
黑袍男子接过书时,袖口滑下三寸,露出手腕处暗红色的刺青:扭曲的八爪与齿轮交缠。
彼得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铁砧”组织的核心标记,康罗伊在巴黎的线人曾用半条命换得这张图。
下一秒,男子开口了,声音像生锈的齿轮碾过石板:“听着,远古之神……” 古诺尔斯语的咒文裹着海风灌进彼得的耳朵,他认得出其中几个关键词:“门”“苏醒”“血祭”。
灯塔顶端的水晶突然泛起幽蓝微光。
彼得的手指扣紧相机快门,镁粉燃烧的“咔嚓”声被海浪吞掉大半。
他看见安娜的肩膀抖了抖,转头望向窗外,立即埋下头整理裙角——那是间谍被惊动时的典型动作。
彼得贴着岩壁向后滑,潮湿的苔藓在指尖留下墨绿色痕迹,直到整个人隐入礁石后的阴影里。
信号弹在海平线炸开时,康罗伊正用银匙搅动红茶。
詹尼攥着刚译好的电报冲进来,发梢还滴着雨水:“彼得传回的照片!铁砧的人在做祭祀,水晶的光频和旧神仪式记录吻合!”她将照片拍在橡木桌上,相纸还带着显影液的酸味——黑袍男子的银戒、扭曲的刺青、泛蓝的水晶,像三把钢钉钉进康罗伊的视网膜。
“炸了灯塔。”詹尼的手指在照片上发抖,“现在还来得及!”她颈间的差分机铜片随着急促的呼吸撞在锁骨上,那是康罗伊去年生日送她的礼物,刻着两人名字的首字母。
康罗伊放下茶盏,瓷与木的碰撞声像一记重锤。
他伸手覆住詹尼冰凉的手背:“炸了灯塔,他们会换十个、百个地方。我们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成功了。”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操作电报机留下的,“彼得拍到的符文,安娜的表情,还有水晶的光频……这些都是‘魔鬼的语法’。”他抽出一张北海地图,红笔在灯塔位置画了个圈,又画了个更大的圈覆盖基尔港,“等他们把‘神’请出来,我们才能知道门的位置。”
詹尼的睫毛颤了颤:“可图纸里的悖论……”
“正是悖论在撕裂他们的仪式。”康罗伊将地图推到她面前,指尖点着“第七迭代”的标注,“负循环的扭矩会让他们的齿轮卡住,自指命题会让系统崩溃——但在崩溃前,他们会以为是神谕的考验。”他的声音低下来,像在说给詹尼,又像在说给自己:“我们要让他们带着‘神’的‘回应’,主动来敲我们的门。”
第七夜的海风裹着铁锈味。
詹尼守在差分机μ前,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扭曲成某种低频震颤。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操作台边缘,指节泛白:“17.3赫兹……和柏林那次一样!”纸带从机器里“哗哗”吐出,上面的点划乱成一团,像被碾碎的星图。
康罗伊从舱房冲出来时,詹尼正将纸带举到他面前:“他们还没完成组装!这不可能——除非……”
“除非图纸的悖论,正在成为仪式的裂痕。”康罗伊的目光扫过北美方向的海平线,那里有片乌云正缓缓聚拢,“旧神需要完整的仪式来锚定现实,而我们的‘错误’,正在让锚链生锈。”他抓起桌上的铜哨吹了三声,整艘船的警铃应声炸响,“全舰一级戒备!通知刺客联盟,加大基尔港的监听——”
“康罗伊先生!”詹姆斯·哈里斯从舱门挤进来,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在地板上,“伦敦传来急件。”他递过一个封着黑蜡的信封,火漆上的纹章被雨水泡得模糊,却仍能看出是下议院的狮鹫标记,“议长说……有些事,需要您亲自回伦敦解释。”
康罗伊捏着信封的手顿了顿。
他望向詹尼,她正将新收到的信号输入差分机,发梢沾着的雨水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再望向哈里斯,刺客联盟代表的眼神里藏着他熟悉的紧绷——那是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告诉议长。”康罗伊将信封收进内袋,指尖隔着布料摸到詹尼送他的铜片,“等我拆了基尔港的‘门’,伦敦的议会厅,我会带着答案去。”
海风卷着低鸣掠过甲板,将他的话音撕成碎片,散进即将破晓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