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晨雾还未散尽,康罗伊已站在怡和洋行别馆的露台上。
江风裹着潮腥气拂过他熨烫笔挺的藏青西装,袖口金线绣的差分机齿轮在雾中若隐若现。
楼下码头传来汽船的鸣笛,那是他从香港调来的瑞典匠人乘坐的玛丽安娜号——比预计早了三个时辰。
康先生,李中丞的帖子。贴身随从阿福捧着银盘上前,红金烫印的请柬上,拙政园水阁四个魏碑体墨迹未干。
康罗伊指尖划过请柬边缘的暗纹,那是淮军特有的虎纹水印——李鸿章连请帖都在宣示兵权。
暮色漫进拙政园时,水阁里已飘起评弹的咿呀。
康罗伊拾级而上,雕花窗棂外的荷花被晚风吹得簌簌响,却不见半张湘籍幕僚的面孔。
主位上的李鸿章正用象牙箸拨弄着松鼠桂鱼,湖蓝马褂上的补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闻君在湘造铁船,不知淮军可有此福?
康罗伊夹起一粒松子,松仁在齿间碎裂的脆响里,他想起昨日长沙码头王五掌心的镀金怀表。湘军试船,淮军可试炮。他将一本烫金德文手册推过紫檀木案几,封皮上克虏伯1853式野战炮的烫金字在李鸿章瞳孔里投下阴影,附弹道测算表——但炮利者,需粮足、路通、人心齐。
少荃公,三者可有?
李鸿章的筷子悬在半空,桂鱼的甜香里,他看见康罗伊袖口那抹齿轮暗纹闪了闪。
这个总把挂在嘴边的洋派绅士,此刻眼尾微挑,倒像个在牌桌上压下重注的庄家。粮有漕运,路有官驿,人心......他端起翡翠酒盏抿了口花雕,淮军的人心,从来只认打胜仗的将军。
水阁外的评弹突然拔高一个调门,惊起几尾锦鲤。
康罗伊望着水面的涟漪,想起詹尼在伦敦说过的话:控制商路,比控制军队更能撬动历史的齿轮。
次日正午,苏州河传来汽船靠岸的长鸣。
陈蓉和踩着银鼠皮镶边的缎面鞋跨进怡和洋行的密室时,发间的东珠簪子撞出细碎的响。
她将半尺厚的账册地拍在檀木桌上,丝绸地图在两人之间铺展,十二条红线像十二条蛇,游向皖北、苏北的荒野:湘军得炮,淮军得枪,若无粮弹转运之权,终是空谈。
李鸿章的拇指摩挲着账册边缘的水印花押——那是江南十三行都认的陈氏密记。陈家愿为淮军供运三年军需,陈蓉和前倾身子,珠钗扫过桌面,但须签联营协约:湘淮两军采购,皆由我族统购统运,价格透明,不得私扣。
康罗伊盯着李鸿章拧紧的眉峰,从袖中摸出张图纸推过去:协约之外,我另赠淮军十台蒸汽牵引车——英国曼彻斯特最新款,泥路上拖炮行军,比八匹马还快。
李鸿章的目光在图纸和地图间来回扫了三遍。
陈家人的商路能避开户部稽查,蒸汽牵引车能解皖北泥沼的困局,至于统购统运......他突然笑了,指尖叩了叩图纸:乔治先生这是要把我绑上你的战车?
是让战车跑得更稳。康罗伊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钢,少荃公要的是天下第一强军,我要的......他望向窗外被汽船搅碎的河面,是能跑得比旧神更快的车轮。
三日后,苏州郊外废弃丝厂的烟囱冒出了黑烟。
康罗伊站在临时搭建的试炮场里,看着三个瑞典匠人用铜扳手拧紧炮闩。
最年轻的约纳斯擦了擦额头的汗,用德语喊了句什么,翻译小张脸色骤变:火药配比错了!
爆炸声震得窗纸簌簌落。
李鸿章的官轿碾过碎石路冲进来时,康罗伊正蹲在弹坑边,指尖沾了点未燃尽的药粉。胡闹!李鸿章掀帘的手在发抖,若伤了匠人......
再试一次。康罗伊打断他,转身走向搭在偏厅的差分机。
铜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他快速拨弄着计算杆——原主记忆里1853年伦敦机械学院的课程,此刻正与詹尼教他的火药稳定公式在脑内交织。
当指针停在硫七硝三的刻度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第三次试爆时,所有人都退到了二十步外。
导火索的火星噼啪窜动,康罗伊捏着怀表的手沁出冷汗。轰——弹片呈放射状穿透三重沙袋,最外层的牛皮靶上,碗口大的洞还在往外渗木屑。
李鸿章的笑声震得茶盏跳起来:此物若早得五年,金陵岂容长毛盘踞!他拍着康罗伊的肩,声音突然放低,你我合作,不止为今日——我要的是,十年后,淮军为天下第一强军。
康罗伊望着远处冒烟的弹坑,阳光穿过他袖口的齿轮暗纹,在地面投下小小的金属阴影:那我便造一座,能移动的炮台。
暮色降临时,苏六在丝厂外的老槐树下摸出封蜡。
左宗棠的密信墨迹未干,淮扬机器分局六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他抬头望向厂内依然亮着的灯火,听见康罗伊用英语对匠人喊着什么,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切。
江风卷起几片槐叶,擦过他握紧密信的手——湘淮之间的那根弦,似乎又紧了几分。
苏六的手指几乎要把密信揉碎。
左宗棠的蝇头小楷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淮军截留火药船两艘”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钉钉进他眼眶。
他冲进怡和洋行偏厅时,康罗伊正俯身调试桌上的差分机,铜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听见皮靴碾过青砖的急响。
“康先生!”苏六攥着密信的手在发抖,湘军特有的靛青绑腿蹭过檀木桌角,“左帅说淮军扣了本该运去长沙的火药船——你一面给湘军造铁船,一面给淮军送蒸汽牵引车,是要拿咱们当棋子耍?”
康罗伊直起身,袖口的齿轮暗纹在烛光里一闪。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门外。
蒸汽牵引车的轰鸣在巷口炸响时,苏六才发现那辆黑铁怪物不知何时已停在青石阶下。
“上车。”康罗伊的声音像浸了冰水,“带你看样东西。”
太湖的风裹着鱼腥味扑进车厢时,苏六的怒气已被颠簸的土路磨去三分。
废弃码头的朽木栈桥上,陈蓉和正踩着碎贝壳来回走动,月白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抬手指向水面,两艘盖着油布的木船正缓缓靠岸,船舷上“楚”字旗号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正是左宗棠信里说的“被扣”货船。
“陈姑娘,点货。”康罗伊扶着车门站定,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把湖南的货单念给苏统领听听。”
陈蓉和抽出腰间的象牙算盘,珠串碰撞声混着浪涛:“硝酸钾三百担,硫黄一百二十担,木炭八十担——和左帅月初发的清单分毫不差。”她转身时,东珠簪子撞在栈桥上,“只是绕了崇明岛走了海路,多耗了七日。”
苏六的喉结动了动:“那淮军......”
“他们截的是假船。”康罗伊弯腰捡起块碎贝壳,在掌心碾成粉,“我让陈氏放了两艘装着盐巴的空船,换淮军多拿五百支雷明顿步枪。李中堂要面子,左帅要里子,两船火药能打十场小仗,五百支枪能让淮军在苏北多撑三个月——”他抬头望向苏六发红的眼眶,“湘淮真斗起来,英法的炮舰早顺着长江打到安庆了。”
栈桥下突然溅起水花,一条银鱼跃出水面又摔回去。
苏六望着月光在水面碎成金箔,突然笑了:“您这哪是做生意......您是拿咱们当棋子摆棋盘呢。”
“摆棋盘总比掀桌子好。”康罗伊拍了拍他的肩,蒸汽牵引车的轰鸣再次响起时,陈蓉和的身影已融在夜色里,只剩算盘珠子的轻响还飘在风里。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刚敲过,怡和洋行的门环就被叩了三下。
阿福掀开门帘时,李鸿章正站在青石板上,湖蓝马褂外只披了件玄色斗篷,靴底沾着苏州城外的泥。
“让乔治先生独见。”他摘下斗笠,鬓角的白发被夜风吹得乱翘,“我有要紧话。”
康罗伊在书房生了盆炭火。
李鸿章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补子上的金线在火光里泛着暖光。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时露出半卷洒金宣纸,墨迹未干的小楷爬满纸面:“我拟了道折子,请设南洋海防总局,统管江浙闽粤的洋务。”他指尖点着“洋务总董”四个字,“你若全力助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免税通商,不限兵械,比当什么洋行买办体面多了。”
康罗伊拨弄着炭盆里的枣木,火星噼啪溅在铜火钳上:“少荃公可知,上个月我在伦敦收到份电报?”他突然抬头,目光像穿过炭盆的火焰,“格林威治天文台说,地磁场异常增强了三成。巴黎的神父在忏悔室里发疯,说听见‘神的国不在此处’。”他从抽屉里摸出支鸦片酊混合剂,点燃时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我不要官位,我要的是......”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当那些说‘神的国不在此处’的东西真的来临时,有人能开炮。”
李鸿章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盯着康罗伊指尖的火焰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抓起那卷折子,“哧啦”一声撕成两半:“好,我信你。”他起身时斗篷扫过炭盆,“但你得记住——我淮军的炮,只打该打的东西。”
门“吱呀”一声合上时,康罗伊摸出怀表看了眼。
子时四刻,正是血月升起的时候。
苏州北塔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康罗伊背着便携式地磁仪爬上塔顶,木梯在脚下发出老旧的呻吟。
他展开差分机,铜指针刚触到刻度盘,屏幕突然爆出刺目的蓝光——紫禁城方向的能量读数直线飙升,长江中下游七个小点在地图上同时亮起,像七颗将落未落的星。
“我的国不属于这世界……”
电流杂音里突然迸出几个音节。
康罗伊猛地按下录音键,差分机的齿轮转得更快了。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达达拜抱着本《不列颠博物馆东方手稿汇编》冲上来,眼镜片上蒙着薄汗:“我查了《伪经·以诺书》残卷,这句话被扭曲过——原句是‘我的国不属于这世界’,但现在......”他翻到某一页,指着褪色的拉丁文,“像有人在反向念诵,用这种声音......”
塔下的太湖突然发出闷响。
康罗伊探身望去,月光把湖面染成血色,浪头拍在礁石上,竟溅起星星点点的荧光,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下翻涌。
他握紧差分机,屏幕上的七处节点仍在共振,频率越来越快,快得几乎要连成一片。
“阿福!”他对着楼下喊,声音被风声撕碎,“去码头等长沙来的电报!”
夜风卷着塔铃的清响掠过耳际。
康罗伊摸出怀表,金属表面凝着层薄霜。
表盖内侧,詹尼的画像在血月里泛着暖黄的光。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长沙兵工厂奠基时,左宗棠拍着他肩膀说的话:“乔治先生,等你的机器能造后膛枪那天......”
塔下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福举着盏风灯跑上来,灯影里,他手里的黄纸信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长沙急件!”
康罗伊接过信笺的瞬间,差分机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他望着信笺上“兵工厂落成”四个墨字,又抬头看向血月笼罩的太湖——那里的浪头,似乎比刚才更高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