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乔治的靴跟碾过码头潮湿的鹅卵石时,咸涩的海风裹挟着雨丝灌进了他的衣领。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字条,字迹在湿气中晕开,边缘有些微毛糙——他对维多利亚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了,结尾的字母“VR”总是带着刻意收敛的锋芒,仿佛在宣示着什么。
仓库的铁皮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乔治刚抬手,门内便传来木椅挪动的声响,接着是埃默里低沉沙哑的咳嗽声:“别摸口袋了,客人在楼上。”门从里面被推开,埃默里的金发在煤气灯下泛着冷光,领结松开了两颗,露出锁骨处淡粉色的旧疤——那是去年在哈罗被高年级学生用碎酒瓶划伤留下的。
“玛丽的信鸽半小时前飞到我家了,”他扯了扯乔治的衣袖,“卡文迪许先生已经在楼上了。”
二楼阁楼的空气中弥漫着雪利酒的甜香。
威廉·卡文迪许正站在窗边,背影宛如一截老橡树。
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时,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亮了一下:“康罗伊先生,您比我预想的来得更早。”他用指节敲了敲桌上摊开的地图,红笔圈出了伦敦东区的几个黑点,“玛丽说托利党在寻找能够融合魔法与机械的人,而我们的铁路公司上个月在伯明翰丢了一台最新的火车机车——不是被偷,而是被‘熔解’了。”
乔治的后颈又开始发紧。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木头在他臀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熔解?”
“金属就像黄油遇火一样,”威廉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碎片,表面布满了螺旋状的蚀痕,“我让工厂实验室的老霍奇森看了,他说这是某种符文的残留。”他推了推眼镜,“所以当玛丽说你们在研究‘数字机械’时,我就知道——托利党害怕的不是单一的魔法或者机械,而你们研发的数字机械正是炼金魔法最佳的载体,两者合一潜力无穷。”
阁楼的木梯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玛丽·霍普金斯的红裙先探了进来,紫水晶耳坠在她抬眼时闪了闪:“卡文迪许先生总是喜欢把秘密藏在机车车间,”她把一个油布包扔在桌上,“但这次我带来的消息更劲爆——白教堂区的老炼金术士不是唯一的高手,南华克还有一个钟表匠,他加工的怀表能在新月夜显示星图;沃平区的码头工头,他的起重机用的不是蒸汽,而是某种……有生命的东西,一种具有生命力的巨大机械。”
乔治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油布包的边角,能感觉到里面叠着的纸页的轮廓。
埃默里突然倾身按住他的手背:“你在想什么?”
“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机械哲学导论》,”乔治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他总是说‘齿轮要咬合,先要知道对方的齿距’。现在托利党在拆解我们的前途,我们得先知道他们到底最害怕哪一颗牙齿。”他抬头看向玛丽,“你说的那些人,他们的地址。”
玛丽的指甲在桌面敲出清脆的声响:“南华克的钟表匠住在玫瑰巷17号,门上有铜制月相锁;沃平的工头每周三晚上八点会在‘锚与星’酒吧——”她突然顿住,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但最重要的是伦敦东区的‘羔羊与蓟’,今晚有一场聚会,我收到线报说劳福德·斯塔瑞克的信徒会去。”
“斯塔瑞克。”威廉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按,“就是那个在议会说‘魔法是上帝的诅咒’的狂热分子?”
“他的祭坛经常使用血祭,”乔治掏出之前玛丽给他的纸页,墨迹在灯下泛着青色,“玛丽说他们牺牲的贡品是能让旧神欢喜的灵力天赋少年,而斯塔瑞克……他可能在替旧神降临清理场地。”
埃默里突然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窗帘。
雨还在下,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果要去‘羔羊与蓟’,我和你一起去。”
“我可以调两辆马车在巷口等着,”威廉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推过去,“如果钱不够,铁路公司的货运车厢随时可以用。”
玛丽把油布包重新系好,起身时红裙扫过乔治的膝盖:“午夜前必须离开,东区的巡夜人最近拿了托利党的钱,见到生面孔就会问‘是不是巫师’。”她的指尖掠过乔治手背上的旧疤,“记住,他们举着火把时,眼睛都盯着真正的猎物。”
离开阁楼时,雨势小了一些。
乔治把油布包塞进埃默里的大衣内袋,自己套上一件袖口磨破的旧外套——这是他从庄园工匠的旧衣箱里翻出来的,布料还带着樟脑丸的气味。
埃默里把礼帽压得很低,络腮胡是用蜂蜡粘上去的,凑近能闻到松节油的味道:“像不像码头卸货的工人?”
“像,但别说话,”乔治扯了扯他的衣领,“你一开口,连扫烟囱的人都知道你是哈罗的学生。”
“羔羊与蓟”的招牌在雨中摇晃,铁钩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乔治推开门,混合着烟草和鼠尾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大厅中央的壁炉烧得正旺,几个穿着粗布外套的男人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圣殿骑士团银质项链,看来是在外面盯梢的眼线。
“来两杯麦酒。”乔治把硬币拍在吧台上,余光瞥见光头男人的手指在桌面敲出有规律的节奏:三短一长,三短一长。
埃默里在他身旁假装擦脸,袖口蹭过他的手腕——这是他们在哈罗时约定的“有情况”暗号。
光头男人突然站起身,酒桶在他脚边发出闷响。
他穿过人群向后厅走去,门帘掀起的瞬间,乔治看见里面摆着一张长桌,桌布上绣着圣殿骑士团的带倒刺的十字图案,桌中央……是一台小型差分机模型,他们好像是在研究什么。
“该走了。”埃默里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吸拂过乔治的耳尖,“后厅的窗户有铁栏,楼梯口站着一个穿皮靴的人——他的靴跟有泥,是刚从伯克郡来的。”
乔治的喉咙发紧,骑士团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
他抓起麦酒抿了一口,酒液带着面包和太妃糖般的甜香。
光头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后厅门后,门帘上的金线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隐约能看见上面绣着的是“深潜者”的古怪花纹。
雨又大了起来,打在屋顶的声音就像有人在不断敲着摩尔斯电码。
趁着男人们出去,乔治悄声窜进房间,眼尖的他从一堆账本下面翻出一本古怪的书,转身回到吧台前,装作与侍应生闲聊。
乔治摸了摸内袋里的这本符文拓本,能感觉到纸张被体温焐得温热。
后厅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某个男人的尖叫:“那不是机器!那是……那是真的灵器!”
埃默里的手已经按上了袖中藏着的转轮手枪。
乔治望着后厅紧闭的门,突然想起玛丽说的“神灵与机器的合体”——或许他们要寻找的答案,就藏在那扇门后的烛光里,藏在差分机与黑蜡烛交错的阴影中。
后厅的动乱很快就平息了,看来主导者已经回来。
他望着门帘上金线绣的“深潜者”的图案,喉结动了动——这是玛丽提过的禁忌,在黑市情报里,深潜者是不少种旧神眷族的蜕变体,长期存在深海或海边城市的下水道里,它们与很多邪教的腐烂祭祀仪式有关,并不单独从属于哪个旧神。
埃默里的手指已经扣住他袖口,掌心的汗透过粗布渗进来:“乔治,巡夜人可能已经包围了巷子。”
“再等半刻。”乔治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稳,他摸了摸后颈——那里的魔金纹路隐隐在给自己消息,“我去看看他们在谈什么。”他侧过身,装作被酒气熏得踉跄,实则将后背贴紧后厅门框。
门帘的金线刺得他眼皮发疼,却让对话声清晰起来。
“……斯塔瑞克大人说得对,猎巫行动不是清剿女巫,是清剿能干扰仪式的‘炼金新科技’。”沙哑的男声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响,“那些能用魔法给机械淬火的,能让差分机读出星图的,都会让事情脱离我们的控制。”
“可托利党要的是选票,”另一个声音更低,混着烛油滴落的脆响,“虽然他们举火把烧棚屋时,这些愚蠢的百姓只会喊‘正义’,但如果把这些炼金巫师都干掉,失去工作的乱民们也会烧掉我们的!”
乔治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终于明白威廉说的“托利党拆齿轮”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怕魔法,是怕魔法与机械结合后,会诞生让旧神恐惧的新秩序,可是他们不会懂得真正改变世界的新神必须具备能够扭转时代潮流的能力,普通的技术变革只能称为文明短暂的闪光。
而斯塔瑞克的信徒,只想着利用托利党的狂热,为邪神召唤清除障碍,还想着拖延旧时代的光辉。
“深潜者的祝福需要七具纯粹的祭品,”沙哑男声突然拔高,“下周三午夜,沃平码头的起重机……不,那不是起重机,是神只的喉舌。等它吞下第七个祭品,深海里的主就会以全新的姿态降临这个城市!”
“砰!”
木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烛火乱晃。
乔治看见埃默里的瞳孔骤然收缩成细线,对方的礼帽早被挤到后脑勺,络腮胡蹭掉半块,露出哈罗时期决斗留下的伤疤。
十几个穿粗呢外套的男人冲进来,腰间挂着短棍,领头的举着提灯,灯罩上印着托利党党徽——一只抓着锁链的狮子。
“搜!”领头的吼道,“找穿得太干净的,手没老茧的,身上有墨水味的!”
埃默里的手指在乔治背上狠推一把:“侧门!”两人撞开两个挡路的醉汉,乔治的旧外套被扯裂一道口子,后颈冷风灌进来。
侧门后是条逼仄的巷子,雨水在青石板上积成浑浊的河,远处传来巡夜哨子的尖叫——玛丽说的“拿托利党钱的巡夜人”来了。
“往右!”埃默里拽着他拐进死胡同,墙根堆着发臭的鱼内脏。
乔治听见追兵的脚步声在身后炸响,近得能闻到他们身上的烟草味。
埃默里突然蹲身,把乔治往墙根一按:“爬!”他自己则抄起块碎砖,砸向最前面的追兵。
碎砖擦着领头人的耳朵飞过去,在墙上撞出火星。
追兵们骂骂咧咧地散开,有人举起短棍要砸埃默里的头——乔治的心脏几乎停跳,却见埃默里突然低笑一声,用膝盖顶向对方小腹,那是哈罗拳击课上教的“贵族反击”。
“跑!”埃默里的声音带着血沫,乔治这才发现他肩膀洇出深色的血渍——不知什么时候中了冷棍。
两人跌跌撞撞跑过三个街角,直到听见追兵的骂声变成模糊的嗡鸣,才躲进个废弃的马车棚。
“伤得重吗?”乔治扯下自己的衣领,去按埃默里的伤口。
血透过粗布渗出来,带着铁锈味,像极了酒吧里那杯麦酒。
“比上次轻多了。”埃默里疼得咧嘴,却还在笑,“至少没被碎酒瓶划到脸。”他摸出油布包,塞回乔治手里,“里面有张纸条,我在吧台底下捡到的——布莱克伍德的助手,每周四去威斯敏斯特教堂忏悔。”
伯克郡庄园的落地钟敲过凌晨三点时,乔治把纸条摊在父亲的书桌上。
烛火映着“詹姆斯·布莱克伍德”几个字,墨迹未干——这是托利党首席党鞭的名字,而他的助手,很可能是托利党参与猎巫行动与邪神仪式的枢轴。
他翻出偷来的符文拓本,又比对了这些时候收集的大量神秘学经典。
那不是普通的魔法符文,上面记载着一篇用古埃及圣书体文字改写的邪神契约,这种文字是一种象形文字,主要用于宗教和祭祀场合,具体内容暂时还看不出来。
“您在想什么?”管家老霍布斯端着热可可进来,银托盘上还摆着不少点心,“夫人说您又没吃晚餐。”
乔治摸了摸表盘的铜壳,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漫过玫瑰园的铁栅栏,把影子拉得像伸展的手指——有些秘密,需要王冠的主人亲自告诉我们了。
书桌上的银烛台突然晃动起来,乔治现在的意志力经过长久的训练,已经能够控制烛火诡异地偏向东方,那里是伦敦的方向。
他轻轻推开抽屉,准备通过信鸽给远在伦敦的女王陛下写一封密信。
“明晚十点,白金汉宫东廊。”信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我需要知道,现在都有谁在转动时代的齿轮。”
乔治把纸条小心夹进信鸽脚腕上的微型信筒,这种方式还是不够安全,但由于灵力干扰的普遍存在,乔治现在只能实现很短距离的无线通信。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14岁的自己需要面对这么强大的乱局,心情没办法好起来。
而他知道,真正厉害的斗争,还藏在更深处——在托利党的选票箱里,在邪神的祭坛下,在女王的冠冕阴影中,自己需要尽快摆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