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马车碾过白厅街的青石板时,怀表的指针正指向八点五十分。
他隔着车窗能看见国会大厦的尖顶在暮色里泛着冷铁般的光,衬得街边煤气灯的光晕都发虚。
车夫掀开帘子时,他摸到存有完整差分机图纸的专用纸筒——这是福斯特特别强调要“带齐”的东西,里面纸页的边缘早已被他捏出细密的褶皱。
地下会议室的门开得很突然,穿黑色制服的侍从连个通报都没有,乔治刚跨进去就撞进一屋子烟草味里。
长方形木桌尽头,福斯特正用银质镇纸压着一叠文件,指节抵着太阳穴,眼尾的皱纹比昨夜更深。
左边坐着两个乔治眼熟的军官——上回在测试场见过的炮兵少校,还有总参谋部那个总爱把怀表敲得叮当响的中校,此刻都直挺挺坐着,肩章在煤气灯下泛冷。
右边则是三个生面孔,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正用银镊子从面前的银盘里夹起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劳福德·斯塔瑞克在铁路剪彩仪式上的笑脸。
“康罗伊先生。”福斯特抬起头,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坐。”他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空位,那里摆着个新拆封的牛皮纸袋,封口处压着战争办公室的火漆印。
乔治坐下时,椅腿刮过地面的声响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扫过来,络腮胡男人的镊子“当啷”掉在照片上。
福斯特推过来一叠文件,最上面那张是利物浦港口的货物清单。“上周四,‘希望号’货轮卸下十八箱所谓的‘教会典籍’。”他的手指划过清单上的签收人姓名——劳福德·斯塔瑞克的花体签名,“但海关检查员在箱子夹层里发现了这个。”他翻开下一页,是张模糊的素描:暗紫色的斑点呈放射状分布在泛黄的羊皮纸上,边缘爬满乔治在紫斑尸体上见过的诡异纹路。
“这是1587年爱丁堡瘟疫档案里的残页。”络腮胡男人突然开口,乔治这才注意到他领口别着大英博物馆的铜徽章,“我们比对过,和你在测试场发现的刺客身上的紫斑完全吻合。”他推了推圆框眼镜,“斯塔瑞克的‘圣殿骑士团’,早已在收集全世界的‘异常记录’——古埃及的诅咒碑、北欧的狂战士血契、甚至是东印度公司档案里的‘沉船目击者陈述’。”
乔治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书房暗格里那本“希望号”船医笔记,最后几页被撕得参差不齐,墨迹未干的“铁水温度异常”后面画着个和羊皮纸紫斑几乎一样的符号。“他们要这些做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
福斯特打开牛皮纸袋,抽出张泛黄的地图。
英国海岸线被红笔圈成蛛网,每个圈里都标着铁路站点——利物浦、曼彻斯特、伯明翰,全是劳福德的铁路帝国核心。“斯塔瑞克控制着全国三分之二的铁轨。”他的指尖点在伦敦西南角,“而差分机可以为铁路解决一直被埂塞的问题,帝国非常需要煤矿提供动力,更需要工厂生产钢铁,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铁路运输顺畅的基础之上。”他抬头盯着乔治,“如果他垄断了差分机的数字调度技术,就能把整个国家的‘未来’锁在他的铁路网里——旧贵族掌握土地,新兴资产阶级掌握工厂,而他要掌握的,是能够掌握帝国权势的终极秘密。
神秘的力量虽然已经逐渐远去,但教会一直在企图利用圣殿骑士团重新掌握英格兰的命运,他们最擅长利用黑暗的力量去影响光明的世界。至于那些地下世界的邪教不过是他们手上的玩具,收割一些特别的资源。”
会议室突然陷入死寂。
煤气灯的灯芯爆了个火花,络腮胡男人的喉结动了动。
乔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主记忆里那些在哈罗公学被嘲笑“康罗伊家的败类”的片段突然涌上来——原来敌人的嘲笑,从来不只是在橄榄球场上的推搡,而是想彻底压制康罗伊家族的秘密。
“我们需要你继续改进差分机。”福斯特的声音放轻了些,“但现在更需要你用它探寻斯塔瑞克的行动规律。
他的铁路货运单、教会捐赠记录、甚至是和外国使节的会面时间——我们把这些数据放在你手里,会变成能撕开黑幕的刀。“他推过来个黄铜钥匙,”威斯敏斯特区有间安全屋,钥匙给你和埃默里·内皮尔,你们需要的资料都在那里。“
散会时已经十点半。
乔治裹紧大衣往外走,冷风吹得他鼻尖发疼。
刚转过白厅街的拐角,穿制服的小听差就从门廊阴影里闪出来,手里捏着封烫金的信——封蜡是维多利亚女王绘有玫瑰、蓟和三叶草的皇家徽章,边缘还带着未冷却的蜡痕。
“女王陛下说,康罗伊先生看完信后,直接把封蜡扔进壁炉里。”听差说完就跑了,皮靴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撞出回响。
乔治站在煤气灯下拆开信,字迹是他熟悉的斜体——维多利亚总爱把“VR”写得像展开的翅膀。
“亲爱的乔治:
我知道你在查什么。
劳福德的‘保守派’总以为他们在保护王冠,可真正的王冠从不需要被锁进玻璃柜。
小心他的‘教会’,他们的祈祷书里夹着的不是经文,是匕首。
需要时,白厅顶楼的玫瑰窗会为你亮一盏灯。
V.R.”
乔治把信折好塞进内袋,封蜡在掌心里烫得发烫。
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去拜访肯特公爵夫人,维多利亚临时来到,单独偷偷塞给他半块姜饼时说的话:“乔治,你可能是我最聪明的弟弟,我治理国家时就有贴心的自己人,就能把最麻烦的事都交给你。”
现在想来,那半块姜饼的甜,和信里的祈祷书一样,都是藏在糖衣里的剑,从后世过来的乔治懂得权势面前自己只配当一个工具,哪怕维多利亚女王真是自己的姐姐。
安全屋在威斯敏斯特区的老巷子里,埃默里已经等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深灰大衣,“福斯特的人刚送来三箱资料。”埃默里接过钥匙开门,煤油灯照亮屋里堆成山的账簿、剪报和铁路运单,“我整理了前两箱,斯塔瑞克的‘圣物运输’有规律:每月第三个周五,从利物浦出发的‘朝圣者号’货轮,货物清单上永远写着‘圣经’,但重量比同体积的圣经重三倍。”
乔治掀开蒙在差分机上的巨大红缎布,启动蒸汽引擎,没一会整台巨大的机器就开始了自己的生命新周期,黄铜齿轮不断在钢铁轴承上严丝合缝的咬合着。现在的差分机已经按乔治的设想开始了第一次迭代进化,不再是只能进行多项式函数计算,生成某项数学用表,而是根据后世的计算机发展路径,往通用计算机的方向走。
新迭代的差分机将可以使用穿孔卡片或旋转拨盘输入初始值与差分参数,这点借鉴了历史上雅卡尔织布机与巴贝奇分析机的设计,可以使用机械绘图臂自动绘制曲线或图表、能够用金属刻印数字或纸带打孔输出计算结果。
更重要的是在核心数据处理方面升级,使用条件分支与迭代逻辑取代了原型机纯线性的数字计算,可以实现有效的预测、优化、破译和分析功能,实现一定条件下的数据建模。
他把埃默里整理的时间、地点、货物重量按设定公式输入纸带,齿轮开始飞转,新制作的制图组件已经开始工作,钢制的墨笔在白纸上画出蜿蜒的曲线。
当“1853年11月20日”的日期标记出现时,曲线突然拔高成尖刺——那天正是利物浦出现第一具紫斑尸体的日子。
“看这里。”埃默里凑过来,手指点在运单的备注栏,“每趟‘朝圣者号’都有个叫‘约书亚·霍克’的大副,可英国海员登记册上查无此人。”他翻开本磨损的航海日志,最后一页的日期是11月19日,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铁水舱温度异常...他们在烧什么...不是煤...是...”
楼下突然传来脚步声。
埃默里立刻吹灭煤油灯,乔治的手按在差分机的紧急制动杆上。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接着是两下轻敲——三长两短,福斯特说过的安全暗号。
埃默里拉开门,穿黑斗篷的线人塞进来张纸条就消失了。
“码头仓库,明晚十一点。”埃默里把纸条递给乔治,月光从破窗照进来,照见他眼里跳动的光,“霍克的船,今晚靠岸。”
乔治把纸条折成小块,塞进重新点燃的煤油灯里。
整整一天,乔治和埃默里都待在这个安全屋里,差分机的齿轮还在转动,墨笔在纸上画出新的曲线,像条随时会跃起的蛇。
他看向窗外静静的等待时间到来,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顶在夜色里若隐若现,而在更南边的码头方向,有盏灯突然亮了——那光不是煤气灯的橙黄,而是带着幽蓝,像极了昨夜钟楼阴影里的怀表反光。
“准备好你的左轮。”乔治对埃默里说,手指轻轻抚过差分机的铜壳,“这次,我们要看看他们的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圣经’。”
乔治把随身武器的便携箱打开时,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现在的场景枪械比电击器好使。
埃默里正往左轮枪膛里压子弹,月光从安全屋破窗漏进来,在他指节的老茧上投下锯齿状阴影。“码头仓库的守夜人每小时巡逻一次,”乔治摸了摸内袋里的怀表,指针刚划过十点十五分,“我们得在十一点前摸到‘朝圣者号’的锚地——霍克的船靠岸时,货舱门会开三分钟。”
埃默里把枪塞进肩带,顺手扯了扯深灰大衣的下摆,衣领上的银橡叶徽章在暗处闪了闪:“我在利物浦码头玩耍时,见过这种专用的保密箱子。”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窗外穿堂风的呜咽,“木箱底有铁箍,搬的时候会发出空响。”
两人沿着威斯敏斯特老巷往南走,乔治的皮靴踩过结霜的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
转过舰队街拐角时,埃默里突然拽住他的胳膊。
前方二十步外,穿粗布短打的身影正贴着墙根移动,衣着和码头线人描述的“霍克的手下”特征分毫不差。
“跟紧。”乔治的拇指蹭过大衣内袋的亚当斯转轮手枪,镀银的钢壳在掌心沁着冷意,0.44口径让自己鼓足了勇气。
两人放轻脚步,跟着那道影子拐进煤栈后的窄巷。
霉味突然浓重起来,乔治的鼻尖泛起刺痛——是潮湿的石墙混着某种腐烂的甜腥,像浸在血里的玫瑰。
那身影在废弃教堂的残墙边停住了。
月光穿透破碎的彩窗,在他脚边投下蓝紫色光斑,乔治这才看清墙根的缺口——原本嵌着圣徒像的壁龛被撬开,露出能钻过一人的洞。
前面身影猫腰钻进去的瞬间,埃默里的手指搭上乔治手腕,轻轻捏了两下:“我先探路。”
教堂内部比外面更暗。
乔治摸出火柴划亮,跳动的火光里,满地碎砖间散落着蜡油凝固的泪滴,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涂鸦——扭曲的七芒星中央,是和紫斑尸体上一样的放射状纹路。
埃默里的声音从左侧传来:“这边有台阶。”他的火柴照亮向下延伸的石梯,空气里漂浮的尘埃被火光一照,竟泛着诡异的银灰。
下到第三层时,乔治脑海里的差分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解开衣袖,多功能表盘的黄铜齿轮开始发出蜂鸣,显示灵力强度的指针开始左右乱颤——这是探测到超过指标的异常能量征兆。
埃默里的左轮枪已经上膛,枪管在身侧划出冷光:“下面有动静。”
石梯尽头是扇橡木大门,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
乔治贴着门板听了听,隐约有诵经声,词句不是英语,更像某种喉音浓重的古语。
他对埃默里打了个手势,后者一脚踹开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乔治的血液瞬间凝固。
圆形石室中央堆着七口木箱,箱盖全被掀开,露出里面裹着紫布的“圣经”——但那不是书,是用油纸包着的碎骨,每根骨头上都刻着放射状纹路,原来他们在收集特殊的骨骸。
二十多个信徒跪在地上,完全不去理睬两人,抬起头双手合十虔诚的向他们的神祈祷,黑色长袍的兜帽滑落,露出苍白的脸——其中三个,正是上周在测试场遇袭时见过的刺客。
最前排的高台上,劳福德·斯塔瑞克背对着他们。
他穿着绣金的祭司长袍,手里举着本羊皮书,封皮上的紫斑在烛光下泛着湿黏的光。“欢迎来到神的前厅,康罗伊先生。”他转过脸,嘴角咧到耳根,“我就知道你会追来——毕竟,你这种聪明人,怎么能错过见证旧神苏醒的时刻?”
乔治的手指按在多功能表盘的探测键上,齿轮转速陡然加快。
齿轮轴心的魔金内核突然迸出一道刺目的红线,直指石室旁边的暗门——那里,有更强烈的能量波动在翻涌。
既然他们不打算马上翻脸,“埃默里,守住门口。”乔治的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我去后面看看。”
暗门后的地道比想象中深。
乔治大胆继续向前走了大约五十步,多功能表盘的提醒变成激烈的颤抖。
当他的指尖触到粗糙的石壁时,火光突然亮起——地道尽头是间石屋,墙上嵌着的煤油灯把四壁照得通亮。
整面墙都是书架,堆满了泛黄的手稿。
最上层的羊皮卷封面上,用金线绣着“阿撒托斯之祭仪”“犹格·索托斯的门扉”;中间层是航海日志,每本的扉页都盖着“圣殿骑士团不列颠分册”的火漆印;最下层的铁盒里,散落着照片——维多利亚女王的加冕礼、阿尔伯特亲王的实验室、甚至是乔治在哈罗公学的素描像。
乔治抓起最近的一本手稿,刚翻开就被内容惊得踉跄后退。
第一页用拉丁文写着:“每月第三个周五的月亏夜,以十七具紫斑尸体为引,可打开连接深渊的门。”第二页夹着张名单,最上面的名字是“劳福德·斯塔瑞克”,下面密密麻麻写着贵族、军官、银行家的姓氏——都是不列颠最有权势的家族。
“很精彩,对吧?”劳福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乔治迅速转身,看见他正倚着地道口,手里的左轮枪稳稳指着乔治的心脏,“这些文献是我花了二十年收集的,从开罗的黑市到挪威的冰穴,每一页都浸着血。”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而你,康罗伊家的小崽子,居然想把差分机这种玩具,当成撬动时代的杠杆?”
“但你漏算了一件事。”乔治的拇指悄悄按动多功能表盘的紧急信号键——这是福斯特特别要求安装的,能向附近的白厅探子发送无线警报和定位坐标。
他举起手里的手稿,“这些东西,我会让整个议会都看见。”
劳福德的笑突然变了调,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他的枪口微微抬起,“不过没关系,等旧神降临,你的尸体也会成为祭品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地道口传来激烈的枪声。
埃默里的怒吼混着信徒的尖叫:“乔治!往右躲!”
乔治本能地扑向石屋右侧,子弹擦着他的耳际打进石壁。
劳福德的枪口转向声音来源,乔治趁机抓起半打手稿塞进怀里,冲向地道另一端的暗门——那里,表盘的指针已经停止了疯狂转动,直指着劳福德刚才逃脱的方向。
当乔治和埃默里跌跌撞撞冲出教堂时,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埃默里的大衣左肩洇着血,乔治怀里的手稿被冷汗浸透,但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闷头往安全屋跑。
直到确认身后没有脚步声,埃默里才扯下领结包扎伤口:“那些信徒里有个穿军官制服的,肩章是印度军团的。”他的声音发哑,“圣殿骑士团的手,比我们想的长。”
实验室的地下室里,乔治把收集的文献摊在桌上。
第一次迭代的黄铜差分机原型机正在工作,金属的手柄还在纸带上画着,这次的曲线不再是尖刺,而是张牙舞爪的网状——和劳福德地图上的铁路线惊人地相似。“他要同时控制物质世界和超凡力量。”乔治的手指划过手稿里的献祭流程,“用铁路运输祭品,用紫斑瘟疫制造混乱,再用旧神的力量巩固统治。”
埃默里倒了两杯威士忌,推给乔治一杯:“福斯特那边需要这些证据,但...我们得先确保自己活着送过去。”他指了指窗外,“半小时前有个邮差在门口转悠,留下了这个。”他递来张烫金请柬,封面上的纹章是斯宾塞家族的银鹰,“阿尔弗雷德·斯宾塞邀请你明天下午三点去他的纺织厂,说是‘谈谈差分机的商用前景’。”
乔治捏着请柬的手指微微发颤。
斯宾塞家族控制着英格兰三分之一的棉纺厂,阿尔弗雷德更是新兴资产阶级里最会钻营的人物——但此刻,请柬边缘沾染的丝丝紫斑纹路,让他想起教堂石屋里的羊皮书,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把请柬锁进暗格。”他喝光威士忌,酒液灼烧着喉咙,“明天...会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窗外,煤气灯逐渐熄灭,晨光漫进房间,照在摊开的文献上。
那些关于邪神的字句在光线下泛着冷意,像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两个试图撕开黑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