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甚至会想到自己的儿子,陆安。他将这稚子视为未来与希望,倾注了无限的疼爱。
但他这份庞大的、建立在军功和强权基础上的基业,对安儿而言,是福是祸?他能护得安儿一世周全吗?还是最终会将他卷入更凶险的漩涡?
这些思绪纷繁复杂,如同乱麻,在他脑海中纠缠。他不能对任何人言说,即便是最信任的史可法,最亲密的苏婉清。
作为核心,他必须永远是那个沉稳、睿智、算无遗策的陆大将军,任何一丝犹豫和脆弱,都可能动摇整个集团的信心。
“势不如人,唯有行险。” 他再次想起自己写下的那句话。如今的“势”,比之当初盐政风波时,似乎好了不少。
但他深知,这“势”是建立在沙堆上的。皇帝的信任如履薄冰,外部强敌环伺,内部隐患未除。他看似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实则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缘。
陆铮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夏夜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远处,汉中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勾勒出太平的假象。
“我必须走下去。”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一丝冷酷。“为了安儿能在一个更安稳的世道长大,为了这川陕甘的百姓能多一口饭吃,为了这华夏少几分涂炭……也为了我自己,和我身后这无数追随者的身家性命!”
他没有退路。仁慈、犹豫、退缩,在这乱世都是致命的毒药。他只能继续扮演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军神”和“总督”,用更强的实力,更深的根基,来应对一切可能的危机。
他要将这川陕甘,打造成真正的铜墙铁壁,让任何想要动他的人都掂量掂量代价。
内心的波澜被强行压下,重新归于深潭般的平静。陆铮关好窗户,回到书案前,拿起下一份关于在陕南扩大桑麻种植区域的详细规划,专注地批阅起来。
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墙壁上,孤独,而又坚定。静水流深,水面之下,是无人能窥见的暗涌与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力量。
他,陆铮,将继续在这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上,负重前行。
……
夏末的汉中,天气依旧炎热。这一日,陆铮正在校场检阅讲武堂学员与忠武军一部的小规模协同演练,重点考察新式燧发铳在实战阵型中的运用。
演练进行得颇为顺利,火铳齐射的声势与精度,让观礼的将领们频频点头。
然而,演练接近尾声时,意外发生了。一名来自甘肃、在讲武堂进修的千总之子,名叫马骁的年轻学员,在指挥小队变换阵型时,因过于紧张,下达指令含糊,导致小队行动迟缓,与侧翼友军发生了轻微碰撞,虽未造成伤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负责演练的教习脸色铁青,正要上前呵斥。马骁本人更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端坐主位的陆铮却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校场中央。他没有看那失魂落魄的马骁,而是面向所有参与演练的学员和官兵,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都看到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念之差,便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今日只是演练,碰撞之下,不过狼狈。
若在真实战阵,面对建奴铁骑,这一点迟缓,付出的就是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陆铮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略带紧张的面孔,最后落在马骁身上,语气转为沉缓:“马骁。”
“末……末将在!”马骁一个激灵,连忙单膝跪地。
“你可知错?”
“末将知错!指挥失当,愿受军法!”马骁的声音带着颤抖。
陆铮却没有立刻说如何处罚,而是问道:“你父亲是甘肃镇的马参将吧?听说去岁在抵御蒙古小股掠边时,表现英勇,负伤不退。”
马骁一愣,没想到陆铮会提起这个,哽咽道:“是……家父常教导末将,为国戍边,死而后已。”
“好一个死而后已!”陆铮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对马骁,也是对所有人说,“父辈在边关浴血,将子弟送到讲武堂,是为了让你们继承遗志,精进本领,更好地保家卫国,而不是来此纸上谈兵,甚至因小挫而气馁!”
陆铮走上前,亲手将马骁扶起,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今日之错,记下了。罚你禁闭三日,将今日演练得失、阵型变换要点,抄写百遍,深刻反省!你可能做到?”
这处罚,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锤炼。马骁眼中涌出感激的泪水,大声道:“末将一定能!谢大将军教诲!”
陆铮点了点头,再次面向全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讲武堂,练的不只是杀人技,更是为将者的担当、沉稳与智谋!
今日马骁有错,但能知错,愿改错,便还有救!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记住,你们是川陕甘未来的脊梁,你们的肩膀上,扛着的是身后万千百姓的安危!一丝一毫,都懈怠不得!”
陆铮没有厉声斥责,也没有包庇纵容,而是通过这件事,巧妙地重申了军纪的重要性,强调了讲武堂培养人才的严肃目的,更借此机会,将对甘肃将领子弟的严格要求与对其父辈功绩的肯定结合起来,既立了威,又收了心。在场的甘肃籍学员和将领,无不感佩。
这件事很快传开。史可法在得知后,对陆铮感叹:“大将军此举,看似处置一学员,实则安抚了甘肃军心,彰显了讲武堂规矩,更让诸将见识了您驭下的手腕,一石三鸟。”
陆铮淡淡道:“小事而已。甘肃之事,关键还在利益捆绑与人心向背。王德化在兰州,近日可有异动?”
韩千山回报:“王公公很‘安分’,除了例行巡查,便是与兰州一些士绅吟诗作对,收取些‘冰敬’‘炭敬’。
对我们的人暗中递过去的橄榄枝,他似乎接了,但很谨慎。不过,他最近向京城上了道密奏,内容不知,但据我们在司礼监的眼线透露,似乎对侯世禄依赖川陕颇有微词,但也承认川陕对稳定甘肃‘确有实效’。”
陆铮闻言,嘴角微勾:“这就够了。他只要肯收钱,肯说几句‘实话’,便说明他懂得在这西北之地,谁才能真正给他带来安稳和好处。让他继续做着他的太平监军吧。”
陆铮没有急于求成地去拉拢或打压王德化,而是通过持续增强自身对甘肃的影响力,让王德化这个“监军”逐渐意识到,他的利益与川陕的稳定是绑在一起的。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