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边患的捷报,如同在沉闷的朝堂投下了一块巨石。咸熙帝的嘉奖旨意言辞恳切,对陆铮及川陕将士的褒奖毫不吝啬。
然而,这胜利的余韵尚未散去,另一道来自汉中的奏疏,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递到了皇帝的御案前。
奏疏是陆铮亲笔所书。在例行汇报了甘肃战事细节及善后事宜后,笔锋陡然一转:
“……臣观辽东之势,自去岁皇太极败退,其内部整合未毕,士气受挫,兼以粮秣不继,实乃数年未有之虚弱。
此正陛下中兴大明、恢复旧疆之天赐良机也!臣虽愚钝,愿效仿徐达、常遇春之故事,提川陕甘之锐旅,东出榆关,克复辽沈,犁庭扫穴,以绝后患!
恳请陛下圣断,早定北伐之策,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这道奏疏,如同一道惊雷,在平静的紫禁城炸响。
汉中,总督府书房。
烛火下,陆铮的神色平静,但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簇不易察觉的火光。史可法坐在他对面,眉宇间却带着深深的忧虑。
“大将军,此举……是否过于急切?”史可法斟酌着词句,“去岁之战,我军虽胜,亦损耗不小,钱粮消耗巨大。
如今川陕根基初稳,正宜深耕细作,积蓄力量。此时贸然提大军远征辽东,倾巢而出,若有不测,则数年心血毁于一旦!且朝中诸公,乃至陛下……”
陆铮抬手,止住了史可法后续的话。他如何不知其中的风险?但他有必须提出此议的理由。
“宪之,你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见。”陆铮的声音沉稳,“但有些机会,稍纵即逝。皇太极非庸主,去岁之败,他必引以为耻,全力恢复。待其内部理顺,元气恢复,届时再想图之,难矣!”
陆铮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辽东的位置:“此战,并非全然冒险。其一,我军新胜,士气正旺,火器装备亦远胜往昔。
其二,皇太极新败,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蒙古诸部、朝鲜,乃至其麾下汉军,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史可法:“我们需要一场更大的胜利,一场足以彻底改变天下格局的胜利,来堵住所有质疑者的嘴,来打破所有的掣肘与封锁!
也要用这场胜利,告诉天下人,我陆铮,我川陕军,不仅能守,更能攻!能收复河山!”
他还有一层更深的心思未曾明言:唯有持续不断的对外军事胜利,才能最大程度地合理化他不断膨胀的权势和军队,将内部矛盾向外转移,并为将来可能出现的、与中枢的更激烈博弈,积累无可辩驳的政治资本和民意基础。这是一步险棋,但若成功,回报亦是无比丰厚。
北京,紫禁城。
咸熙帝将陆铮的奏疏反复看了数遍,脸色变幻不定。他既为陆铮所描绘的“克复辽沈”前景而心潮澎湃,那是他登基以来梦寐以求的功业!
但更深沉的恐惧随之而来:若陆铮真能一举收复辽东,其功绩将彪炳史册,其兵威将震慑天下,届时,他这个皇帝,又将置于何地?功高震主,已不足以形容!
御前会议上,争论异常激烈。
兵部尚书王洽、首辅李标等务实派,虽然认为风险巨大,但也承认机会难得,主张谨慎支持,至少不能让陆铮寒心,可命其“详加筹划,伺机而动”,并协调蓟辽、宣大兵马予以策应。
而以钱谦益为代表的清流及与江南利益攸关的官员,则激烈反对。他们高举“劳师远征,耗费国帑”、“孤军深入,风险难测”、“恐重蹈萨尔浒覆辙”等理由,更有人隐晦提及“恐养虎为患,尾大不掉”,直指陆铮有借北伐之名,行扩张之实的嫌疑。
“陛下!”钱谦益慷慨陈词,“陆铮虽有小胜,然建奴根基犹在,岂可轻言犁庭扫穴?万一有失,则北方屏障顿失,京师震动,国本动摇!
此绝非儿戏!当令其安守川陕,巩固边防,方为万全之策!”
咸熙帝听着下方的争吵,心中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钱谦益等人的担忧不无道理,陆铮的权势确实需要制衡。
但内心深处,那份渴望成为中兴之主的雄心,又让他对收复辽东难以抗拒。
最终,在数日的煎熬与权衡后,咸熙帝做出了决定。他下了一道措辞极其讲究的旨意:
旨意中,首先大力褒奖了陆铮的“忠勇奋发”和“为国纾难”之心,肯定了其提议的战略价值。
随即,笔锋一转,强调“辽东之事,关系甚大,需从长计议”,“朝廷粮秣转运艰难,恐难支撑大军长期远征”,建议陆铮“暂且秣马厉兵,广积粮饷,以待天时”。
最后,旨意要求陆铮“将北伐方略,详细条陈,交由兵部审议”,并“加强与蓟辽总督杨岳之联络,共商防务”。
这道旨意,看似支持,实则拖延。它既没有明确拒绝陆铮,也没有给予实质性的授权和支援,反而将决策过程拉入了复杂的官僚审议和与杨岳的协调之中,充满了制衡的意味。
汉中,接到旨意的陆铮,并未动怒。
陆铮平静地听完旨意,甚至嘴角还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淡淡笑意。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留在书房。
“果然……还是如此。” 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皇帝的猜忌,朝臣的掣肘,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就没指望朝廷会全力支持他北伐。这道旨意,反而让他更加看清了现实——指望朝廷放开手脚让他大干一场,是痴心妄想。
“秣马厉兵,广积粮饷……以待天时……” 他重复着旨意中的话,眼中闪过一丝锐芒。“也好。那便依旨意而行。”
他不会就此放弃北伐的念头,但他会换一种方式。明面上,他会按照旨意要求,“详细条陈”方略,与杨岳“共商防务”,做出积极准备的姿态。
暗地里,他会更加疯狂地加速川陕内部的积累——龙安府的军工生产要提到极限,讲武堂的人才培养要扩大规模,商帮的贸易网络要更快地开拓,一切都要为未来可能独立发起的军事行动做准备。
同时,他也要利用这道旨意营造的“准备期”,更深入地向甘肃渗透,更紧密地联络可能争取的蒙古部落,甚至……通过韩千山的渠道,尝试接触辽东地区对皇太极不满的势力。
皇帝的掣肘,没有浇灭他的野心,反而让他更加坚定地要走一条更独立、也更艰难的道路。
他知道,与建奴的决战不可避免,与朝廷的博弈也远未结束。他提出的北伐之议,如同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涟漪中,看清方向,积蓄力量,等待那个真正属于他的“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