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州,盐场
盐井依然在忙碌,但气氛已然不同。灶户们虽然依旧辛苦,但脸上少了些往日的愁苦。
盐引风波后,虽然官方盐引数量仍受限制,但通过“川陕商帮”的渠道和内部调剂,盐的销路问题得到了缓解,他们的工钱也能按时足额发放。
几个格物学堂出身的年轻吏员,正在盐场指导安装新的汲卤装置,据说能更省人力,提高出盐率。
……
新任甘肃镇守中官王德化,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抵达兰州的。
离京前,他得了司礼监王承恩的提点:“西北苦寒,陆伯爷是国之柱石,当以协和为要。”话说得委婉,但他品得出其中的分量——陛下对陆铮猜忌未消,却也不愿再起冲突,他这把“刀”,得藏着用。
初到兰州,侯世禄的恭敬在意料之中,但那份恭敬里透出的、对汉中方向的隐隐忌惮与依赖,却让王德化暗自心惊。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侯世禄看似无意地提起:“王公公有所不知,去岁若非陆伯爷及时拨付了一批龙安精造的箭簇和火药,末将这兰州城防,怕是要捉襟见肘了。
如今军中儿郎,谁不念着川陕接济的那份粮饷实在?”
王德化端着酒杯,笑容不变,心下却是一沉。这陆铮,已将触手伸得如此之深?
接下来的日子,王德化以“协理军务、体察民情”为名,在侯世禄派员的陪同下,开始在甘肃各地走动。
他刻意避开通往汉中的官道,却在陇西、临洮等地,看到了令他意外的景象。
在陇西一处军屯, 他看到兵士使用的犁铧形制统一,锋利耐用,远非工部粗劣制品可比。
陪同的百户憨厚地笑道:“这是川陕格物学堂弄出的新家伙,用着顺手,耕得也深。
陆伯爷体恤边军,平价换给咱们的,听说保宁府那边的百姓用得更多,粮食打得多哩!”
在临洮一处边市, 他注意到除了传统的毛皮、牲畜,竟有来自川北的茶叶、陕南的药材,甚至还有少量包装上打着“川陕商帮”印记的蜀锦。
询问市令,对方恭敬答道:“回公公,自去岁商帮成立,这西路算是活络了些。虽不如江南繁华,但好歹货物其流,商税也因此增了些,能补贴些军用了。”
甚至在兰州城内, 他偶遇了几名风尘仆仆的年轻武官,一问方知,是甘肃将领选派去汉中讲武堂进修的子弟,休沐归来。
“汉中讲武堂规制森严,所授战阵、火器之法,确非边镇旧习可比。”其中一人言语间,对汉中颇多向往。
这一切,如同零散的拼图,在王德化脑中逐渐成形。陆铮的手腕,远非简单的武力威慑。
他以军工利器捆绑边军,以格物新学提升农工,以商帮组织打破封锁开拓财源,更以讲武堂培养人才、渗透影响。
这川陕甘三地,正在以一种超越行政区划的方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赋税因清丈田亩和商业活跃而增加,耕地因水利兴修和农具改良而增产,民生因吏治整顿和负担减轻而稍苏,这一切的“果”,都指向了陆铮推行的“新政”这个“因”。
王德化将所见所闻,细细写成了密奏,遣人送往京城。
在奏报中,他客观描述了甘肃对川陕的依赖,以及地方民生军备的细微改善,最后小心翼翼地添上一句:“……陆伯爷治下,川陕根基日深,甘地亦渐受其惠。若强行割裂,恐非边陲之福。当以羁縻笼络为主,徐图善策。”
而此刻的汉中,陆铮正听取着史可法关于春耕和税赋的汇总。
“大将军,去岁清丈田亩、推广新农具已见成效,今春雨水又足,若无大灾,秋粮增收可期。
盐引之困虽未全解,但商帮运作良好,西南商路渐通,加上内部整顿,府库尚能支撑。讲武堂第四期学员已分派各军,士气可用。”
陆铮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案头一份关于王德化在甘肃行踪的报告,淡淡道:“王公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如何向陛下陈情。
我们只需将川陕自身的事情做好,根基越稳,外界的风雨便越不足惧。传令下去,龙安府下一批军械,按计划拨付甘肃。
另外,让周吉遇加快对滇缅商路的开拓,江南这条路,不能总指望别人开恩。”
陆铮没有因为暂时的稳定而松懈,反而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时机,更加坚定地推进着他的“深耕”之策。
所有的建设与成果,最终都化为他应对未来更大风浪的底气。王德化的到来,非但未能形成有效的制衡,反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这条道路的正确与必要。
……
王德化的密奏如同石沉大海,京城再无针对川陕的进一步动作。
春去夏来,汉中城外的田畴一片郁郁葱葱,龙安府的工坊日夜不息,讲武堂的操练声更是响彻云霄。
一切都沿着陆铮规划的轨道稳步前行,川陕甘这片土地,呈现出多年未有的生机与秩序。
然而,身处权力顶峰的陆铮,内心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独自站在书房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久久停留。
依赖与猜忌,如同一对孪生鬼魅,缠绕在他心头。 他感激咸熙帝最终的“默许”,这让他得以继续推行新政,稳固根基。
但那份“默许”背后的无奈与警惕,他又何尝不知?皇帝需要他这把利剑抵御外侮,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利剑反噬。
这种关系,脆弱而危险。他陆铮今日是“国之柱石”,明日就可能变成“心腹大患”。史书上鸟尽弓藏的例子,还少吗?
“肃毅伯……征虏大将军……太子太保……” 他默念着这一连串尊崇的头衔,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
这些荣耀如同黄金打造的枷锁,将他牢牢绑定在“大明忠臣”的位置上。他有时会想起那个最初只想活下去的小小武将,何时起,肩上扛起了如此沉重的担子?
二十万大军的命运,三省千万百姓的期望,还有……那遥远北京城中,龙椅上那道充满审视的目光。
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也时常啃噬着他的信心。 皇太极在北边舔舐伤口,迟早会卷土重来,届时,朝廷是否还能像上次一样倚重于他?
还是会因为猜忌而处处掣肘?江南的沈万金虽暂时受挫,但其财力雄厚,根基深远,绝不会善罢甘休。
内部的士绅虽然被清洗了一批,但新政触及的利益格局,真的就此稳固了吗?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何时会再次爆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