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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叶巷的日头

青阳县的桃叶巷,总比别处慢半拍。

卯时三刻,西头王阿婆的豆腐梆子刚敲第一声,东头李屠户的杀猪刀才蹭过磨刀石,巷尾那株三人合抱的老槐树下,七岁的周小桃已经蹲在青石板上数蚂蚁了。她扎着两根麻花辫,发梢沾着昨夜的露水,辫绳是用隔壁张婶纳鞋底剩下的红绒线编的,在风里晃成一团小火焰。

小桃!里屋传来母亲的唤声,灶上煨了红薯粥,再磨蹭要凉透啦!

小桃应了一声,蹦跳着往家跑。她最爱喝母亲熬的红薯粥,米香裹着甜丝丝的薯气,喝到最后连碗底的粥嘎巴都要舔干净。可今天刚跨进门槛,就见堂屋门帘掀起,几个穿青布衫的大人鱼贯而入,最前面的正是对门开茶铺的陈掌柜。

他婶子,陈掌柜脸色发灰,声音发颤,您家二丫头...月娘...今早没去私塾?

小桃的母亲手一抖,陶碗掉在地上:这、这可怪了!月娘素来守时,莫不是路上贪玩...

何止月娘,后脚跟进的李屠户沉重摇头,我家小顺子也没去铺子里。还有前街赵铁匠家的小豆子,西巷孙秀才家的小女儿...半个时辰前,我亲眼见着他们往城隍庙方向去了。

院里的人越聚越多,小桃挤在大人腿缝里,听见的字眼反复出现。有人说昨夜听见城隍庙方向有铜锣响,像送葬的队伍;有人说看见个穿白衫子的影子蹲在老槐树上,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晌午头快到了。不知谁嘀咕一句。

所有人的声音突然静了。桃叶巷的老辈人都知道,这镇子犯了午时煞。从前的县志上记着,百年前有位道人在这里斩过作祟的油鬼,可那鬼临死前下了咒:每逢晌午顶,必取童男童女,拧头炸油饼。

莫胡说!陈掌柜呵斥,可自己喉结直动,那都是迷信...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铜锣响。咚——咚——咚——

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抬着大铜锣在青石板上拖行。小桃踮脚望去,只见个穿月白衫子的背影,头发长及脚踝,飘在背后像团雾。更骇人的是,他的脖颈以诡异的角度歪着,下巴几乎抵到左肩,却仍能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步往巷子里挪。

油、油鬼!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炸了锅。大人们拽着孩子往家跑,门板哐当哐当关上,铜锁砸得震天响。小桃被母亲塞进柜子,透过门缝往外瞧,只见那白衫子鬼已走到自家门槛外,歪着的脑袋缓缓抬起——

那张脸没有五官,皮肉像被剥了层,露出底下模糊的红肉,却偏生有两团幽蓝的光,正死死盯着柜门上的小窗。

咔嗒。

柜门被掀开了。

第二章 油锅里的笑脸

小桃再醒来时,闻到一股焦糊味。

她躺在一片漆黑里,手脚像被藤蔓缠住,动弹不得。头顶有光,透过缝隙漏下来,照见四周堆满陶瓮,瓮口封着红布,隐约飘出酸腐的油气。

醒了?

沙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小桃抬头,看见那个白衫子鬼坐在瓮沿,歪着脖子冲她笑。这次看清了,他的嘴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每颗牙缝里都卡着碎肉。

你、你是谁?小桃哭出声。

我是给你做油饼的呀。鬼的手从袖中伸出,指甲长得像黑锥子,你闻闻这油香不香?他另一只手掀开最近的陶瓮,里面翻涌着金黄的油,水面浮着十几颗小脑袋,有的闭着眼,有的还睁着,眼球浑浊得像泡发的黄豆。

小桃胃里一阵翻腾。她认出那些是小豆子、顺子,还有隔壁班的阿福!

不、不要...她拼命挣扎,手腕却越收越紧。鬼的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力道大得像铁钳:别怕,很快的。你瞧,他们的头多圆,拧下来正好做饼子。

鬼的手指开始发力。小桃听见自己颈椎发出声,眼前发黑,却在这时听见一声炸雷般的铜锣响。

孽障!

红光骤起。鬼猛地松开手,抱着头往后退。小桃趁机滚到一边,看见门口站着个穿玄色道袍的老者,手持桃木剑,剑身上刻满符咒,正对着鬼喷出一口金光。

百年了,你还在害人!老者骂道,当年被张天师斩了元神,怎么又修炼成这副模样?

鬼发出尖啸,白衫子无风自动,身后浮现出模糊的影子——竟是个被按在油锅里的孩童,浑身是血,还在喊。

你根本不是他!老者喝破,你是那锅油里的怨气,吸了百年的童男精魄,才成了这般模样!

鬼的身体开始扭曲,白衫子下渗出黑红的血。他尖叫着扑向老者,却被桃木剑刺穿胸口。老者念动咒语,剑身上的符咒全亮起来,鬼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化作一团黑烟,被吸进桃木剑里。

小桃瘫在地上,看着老者走到陶瓮前,指尖凝起金光,轻轻一点。瓮口的红布飘落,里面的油竟开始凝固,那些孩童的小脑袋慢慢舒展开,变成了普通的油渣。

姑娘,你没事吧?老者转身,目光温和。

小桃这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有个青紫色的手印,正慢慢消退。她想起昏迷前的事,颤抖着问:那些孩子...都还活着?

老者点头:是幻术。这鬼专挑心虚的孩子,用幻象吓唬,再趁机摄走魂魄。他从袖中摸出个瓷瓶,倒出颗丹药塞进小桃嘴里,快回家吧,你娘该急坏了。

小桃爬起来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老者正对着油锅念咒,金光里,那些凝固的油慢慢融化,汇作一条金线,往地下钻去。

记住,老者的声音随风飘来,往后晌午头莫要独自出门。这鬼虽被收了元神,可那锅油...还在镇子底下等着呢。

第三章 老井下的油光

三天后,桃叶巷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失踪的孩子们陆续找回来,都说是在林子里睡着了。小桃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直抹泪:以后可不敢再乱跑了,你爹特意去城隍庙求了平安符...

可小桃知道没那么简单。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老槐树下,树洞里渗出黑色的油,顺着树根往地下流。油光里,有个穿白衫子的身影蹲在井边,正往井里倒陶瓮——和她昏迷时看见的那些装着油渣的瓮,一模一样。

姐姐,来吃油饼呀。

梦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桃转头,看见月娘站在井边,嘴角挂着和那鬼一样的笑,手里举着块焦黑的饼子。

她惊醒过来,额头全是汗。窗纸泛着鱼肚白,可她分明听见窗外有铜锣响,咚——咚——咚——

小桃推醒母亲,又听见铜锣了!

母亲安抚她躺下,可等天光大亮,桃叶巷再次炸开了锅。这次失踪的是陈掌柜的小儿子,还有李屠户家刚满五岁的小女儿。更骇人的是,有人在老槐树下挖到了半截陶瓮,里面沾着几缕孩童的头发。

我就说那油鬼没被除干净!茶铺里,陈掌柜拍着桌子,前儿个道士走的时候,我就瞅着他葫芦里还装着黑气...

莫要乱讲!里正敲着桌子,县太爷请了龙虎山的真人,今儿下午就到。

可真人还没到,新的惨剧发生了。午时将至,西巷的孙秀才抱着女儿的尸体冲进镇公所。五岁的小丫头浑身是烫伤,皮肤焦黑,手里还攥着半块油饼——和她七窍流血的脸比起来,那饼子竟异常平整,边缘规整得像用模子刻的。

她、她自己往油锅里跳的!孙秀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拦不住啊!那锅油就在我院儿里的老井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我闺女非说里面有糖饼...

小桃缩在人群里,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她想起自己的平安符,摸出来看,发现朱砂写的符文不知何时全褪成了灰白色。

小桃?母亲察觉她的异样,怎么了?

小桃摇头,目光却落在街角的茶铺。陈掌柜的儿子正偷偷往老槐树下埋什么东西,陶瓮的形状,和她在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第四章 百年前的油锅

龙虎山真人姓张,是个六十来岁的老道,鹤发童颜,手里总转着串沉香念珠。

他到了桃叶巷先去城隍庙,又去老槐树下查看,最后蹲在孙秀才家的老井边,掐指算了半日,脸色越来越沉。

这井通着阴脉,他对里正道,底下埋着座油坊。百年前,这镇子有个姓吴的油坊主,为富不仁,专抢穷人家的娃做苦工。后来他染了怪病,浑身流脓,却还想拿童男童女炼药...

炼药?有人问。

是炼油。张真人冷笑,他把娃们活活煮在油锅里,提炼长生油。事发那日,百姓围了油坊,吴老头急了,把自己也推进油锅,喊着老子化成油,也要你们陪葬

老人们倒吸冷气。小桃想起那鬼说的话——你听,他们的头多圆,拧下来正好做饼子。

吴老头的怨气渗进油里,张真人继续道,那锅油就成了精,专在晌午头出来,用幻象引孩子,再把他们拖进油里。百年前的道士斩了他的形,却没毁他的油。这些年,油越积越多,怨气越攒越重...

那现在怎么办?里正急了。

张真人从葫芦里倒出张符纸:我已设下法坛,今日子时镇住阴脉。但要彻底除根,得找到那口油锅。

油锅在哪?

在镇子底下。张真人指向老槐树,吴老头当年把最贪心的几个帮工也推进了油锅,他们的魂魄附在油里,成了油鬼的帮凶。其中一个,就是当年给吴老头管账的账房先生。

小桃心头一震。她想起梦里那个往井里倒陶瓮的身影,还有月娘、顺子他们说的在林子里睡着——根本不是睡着,是被油鬼摄走了魂魄,困在油锅里!

子时的法坛设在老槐树下。张真人念动咒语,桃木剑划破掌心,鲜血滴在符纸上,燃起幽蓝的火。地下传来闷雷似的轰鸣,老槐树的根须剧烈晃动,泥土里渗出黑色的油,像蛇一样往四周爬。

来了!张真人大喝。

油光中浮现出无数身影:有穿粗布短打的帮工,有戴瓜皮小帽的账房先生,还有吴老头自己——他的身体半浸在油里,脸被煮得模糊,却还在喊:我的油!我的长生油!

给我破!张真人抛出符纸,金光闪过,那些身影发出尖叫,重新融入油里。可油锅的核心还在,像个巨大的气泡,咕嘟咕嘟冒着泡。

得有阳血引它出来。张真人看向小桃,你那天在幻境里走了一遭,身上有油鬼的气,最适合当引子。

小桃咬咬牙,接过桃木剑。她想起月娘他们被困在油里的样子,想起那些焦黑的小脑袋,握剑的手不再发抖。

去吧。张真人捏诀,记住,刺它的眉心。

小桃深吸一口气,走进油锅里。地面烫得惊人,她却感觉不到疼。油锅里伸出无数只手,抓她的脚踝、手腕,可她盯着最深处那个最大的气泡,举起了剑。

剑尖刺破了气泡。黑色的油喷涌而出,里面浮出个穿青布衫的账房先生,他的脸烂了一半,却还在笑:终于...有人来陪我了...

张真人的符纸飞过去,贴在他额头上。账房先生的笑声戛然而止,油泡地炸开,所有黑油开始凝结,最后化作了块巨大的油石,沉回地下。

第五章 晌午后的阳光

桃叶巷又恢复了平静。

张真人说,油石被镇在阴脉深处,百年内不会再为祸人间。失踪的孩子们找回来了,只是受了些惊吓,有几个身上还留着油印,慢慢会消。

小桃的平安符换了新的,朱砂写的符文鲜艳得很。她还是爱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只是再也不靠近那口老井了。

可有些东西,终究是变了。

比如陈掌柜的小儿子,从此见了油就哭;李屠户家的小女儿,睡觉总说梦见有人往她锅里倒热水;月娘变得沉默,有次小桃看见她盯着油锅的方向发呆,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和小桃梦里那个一模一样。

小桃,母亲给她梳辫子,今儿晌午想吃什么?妈给你炸油饼。

小桃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她想起张真人说的话:油鬼没了,可那口油锅的怨气,早渗进了这镇子的骨血里。

我不吃了。小桃轻声说。

母亲愣住:咋了?

油饼...太烫了。

风掀起门帘,吹得桌上的平安符哗哗作响。远处传来铜锣响,咚——咚——咚——

这一次,小桃没有害怕。她知道,有些声音,是要永远记在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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