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的寒食节,青溪县下了场红雨。
雨丝裹着铁锈味漫进千家万户,王屠户家的三岁小儿子阿和蹲在门槛上舔檐水,舔着舔着突然浑身抽搐,小舌头烂成黑炭。他娘哭嚎着去捂孩子嘴,指缝里渗出脓血,滴在地上滋滋作响,像烧红的铁钎烫了雪。
这是青溪县第一桩怪事。
半月后,西头李庄的春妮失踪了。她娘去菜窖拿红薯,回来就见篱笆门大敞,春妮绣着并蒂莲的鞋歪在柴堆边,鞋尖沾着半片枯荷——可这季节哪来的荷花?
再后来,失踪的孩子像被风卷走的蒲公英。刘铁匠家的小栓子、张秀才家的妞妞、村头瞎眼阿婆的孙儿……十一个娃,全在月圆夜没了踪影。
有人说夜里听见哭腔,像娃娃们在唱:“月奶奶,亮堂堂,抽我筋来熬药汤……”
也有人说,看见个穿玄色直裰的老头,背个藤编药篓,篓子里渗着暗红,走一步,地上就多枚染血的银锁片。
直到那天,城隍庙的老庙祝在香案下翻出半本《阴符续录》,泛黄纸页间夹着张人皮,上面用朱砂画着炼魂阵图。最末一行小楷写着:
“欲得长春,须取九九童男骨,烹于戊时三刻,佐以怨气为薪。”
第一章 青竹巷的哭声
我是青溪县衙的捕快周铁柱,今年三十岁,娶了城南布庄的巧娘,去年刚得了个胖儿子,取名小豆子。
小豆子最爱跟我去后园捉蛐蛐。他蹲在草窠里,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揪着我的粗布衣角喊:“爹,等等我!”
可这个春天,小豆子不见了。
他是在我当值时丢的。巧娘做好午饭等我,左等右等不来,派邻居王婶去县衙寻,才知道我押着偷牛的贼去了邻县。等赶回家,堂屋地上的小鞋还摆着,灶上的粥结了层皮,小豆子的拨浪鼓滚到床底下,沾着几根青丝——不是巧娘的,更不是我的。
“铁柱哥,”里正拍着我肩膀,“这事儿邪性。最近县里丢了十一个娃,都跟你家小豆子一般大。”
我攥紧腰间铁尺,指甲掐进掌心。巧娘坐在炕沿上哭,眼泪把前襟洇湿一片:“昨儿夜里我听见院儿里有动静,像有人踮着脚走路……我喊了一嗓子,那声音就跑了。”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院角的梧桐沙沙响。我攥着刀守在窗下,忽然听见西墙根传来抽噎声。
“爹……”
是小豆子的声音!
我抄起刀冲出去,月光惨白,照见墙根下蜷着个影子。凑近一看,是个穿红肚兜的娃娃,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
“小豆子?”我颤着手去抱,那娃娃猛地抬头——脸上没有五官,皮肉像被揭了层,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
我尖叫着后退,撞翻了院角的腌菜坛。那娃娃却不见了,地上留着枚银锁片,刻着“长命百岁”,和小豆子脖子上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第二天,里正带着几个壮丁来我家。他说在村东头老槐树下挖到了东西:七零八落的骨头,有胳膊有腿,还有半张儿童的脸,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塞着团头发。
“铁柱啊,”里正抹了把汗,“这事儿得报官。县太爷说了,要请云栖观的张道长来。”
我盯着那些骨头,突然想起昨夜的娃娃。它的脸,像极了被剥了皮的小豆子。
第二章 云栖观的道长
张道长来得很快。他骑匹青驴,背着个葫芦,白胡子垂到胸口,腰间挂着柄桃木剑,剑鞘上刻满符咒。
“周捕快,”他捻着胡须,“你家娃的生辰八字可还记得?”
我递上生辰帖。张道长看了片刻,突然变了脸色:“这八字犯阴煞,怕是被勾了魂。”
他在我家设了坛。香烛燃得噼啪响,桃木剑挑着黄纸符往门楣上贴。我蹲在旁边,看他袖中抖出把米,在地上撒出北斗七星的形状。
“七煞位有异动。”张道长突然指向后园,“去看看。”
后园的老井边,泥土翻着新。张道长抄起铁锹往下挖,没几下就触到硬物。扒开土,是截小孩的手腕,戴着银镯子,正是小豆子的。
“被拘走了。”张道长脸色发沉,“这邪修手段狠辣,专挑生辰带‘阴’字的娃,取其骨血炼药。”
我问:“您见过那邪修?”
张道长点头:“十年前我在终南山除过他。他叫吴九皋,原是青城山道士,偷了师门《阴符续录》,逃到这儿。那书里记载着‘九转还阳丹’,需九九八十一个童男骨,佐以怨气为引,服下可活千年。”
“那现在……”
“现在他只差九个了。”张道长往井里扔了把符纸,“他选青溪县,因这里阴气重。老槐树是镇邪的,被他砍了做药引;村头的石敢当也被他移走了。”
夜里,我做了噩梦。梦见小豆子坐在黑屋里,面前摆着口大锅,锅里煮着白花花的骨头。吴九皋穿着玄色直裰,手里拿着勺子搅动,见我来,笑着说:“周捕快,你儿子的骨头熬的汤最鲜,来尝尝?”
我惊醒时,巧娘正攥着我胳膊哭:“铁柱,我又听见了……院儿里有孩子哭,还有个老头说‘今日的骨血够新鲜’……”
窗外起了雾,月光照进来,地上映出个佝偻的影子。
第三章 老槐树下的祠堂
张道长说要去寻吴九皋的巢穴。他带着我在县郊转了三日,终于在乱葬岗后找到座破祠堂。
祠堂门楣上刻着“普济堂”,可门环是白骨雕的,门两侧挂着手臂粗的铜铃,风一吹,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就是这儿。”张道长摸出符纸,“你在外头守着,我进去。”
他刚推开门,铜铃突然炸响。我冲进去,只见张道长倒在供桌前,胸口插着把骨剑,剑上还挂着块碎肉。
“快……跑……”张道长咳着血,“他在地下……有密道……”
密道在供桌下。我举着火把下去,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地道尽头是个石室,四壁刻满符咒,中央摆着口青铜鼎,鼎里煮着暗红的液体,飘着几缕黑发。
石室角落堆着骸骨,小的只有手指长,大的完整些,肋骨间还挂着碎肉。墙上挂着个木牌,写着“九转还阳丹·已取七十七骨”。
“周铁柱。”
我转身,看见吴九皋站在阴影里。他比传闻中更瘦,皮肤白得像纸,眼睛却亮得瘆人,像两盏鬼火。
“你不该来。”他慢慢走近,“你儿子的骨头,明天就能入鼎。他的生辰八字好,熬出的汤最补。”
我举起铁尺冲过去,他却挥了挥手,石室里的铜铃突然齐鸣。我感觉有双无形的手攥住脚踝,重重摔在地上。吴九皋踩住我后背,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往我嘴里灌苦药。
“这是忘忧散。”他笑,“等你醒了,就会忘记小豆子。多好,不用活在痛苦里。”
我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涌出来。恍惚间,我看见石室的墙上多了幅画:穿玄色直裰的老头抱着个小孩,往鼎里扔骨头,小孩的脸……是小豆子。
第四章 巧娘的秘密
我醒来时在县衙的床上,巧娘守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桃子。
“你昏了三天。”她说,“张道长也没了,县太爷说……说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我猛地坐起来,头痛欲裂。记忆像被撕开的帛,零碎片段闪过:青铜鼎、骸骨、吴九皋的脸……
“小豆子呢?”我抓住巧娘的手。
巧娘别过脸:“隔壁王婶说,见你抱着个襁褓往城外跑……可能是你伤心过度,产生了幻觉。”
我掀开被子往外跑。巧娘在身后喊,可我顾不上。我要去老槐树,去乱葬岗,去那座破祠堂!
祠堂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铜铃没响——被人拆了。供桌上的香灰还是新的,地下有几滴未干的血。
密道还在。我举着火把下去,石室里的青铜鼎不见了,骸骨也被人清理过,只剩几片碎骨嵌在墙里。
墙上的木牌被刮掉了,露出底下的旧字:“普济堂·光绪三十年立·施粥济民”。
突然,我听见细微的响动。转身看去,供桌下有个小布包。打开来,是枚银锁片,刻着“长命百岁”,还有半块拨浪鼓——和小豆子的那只在床底下找到的,正好成对。
布包最底下有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爹,别找我,他们在熬药,好疼……”
是小豆子的字!他被人掳走前写的!
我攥着纸条冲出去,迎面撞上巧娘。她眼睛通红:“铁柱,你到底怎么了?王婶说你抱着个死孩子往城外跑,可我去看,那是个布娃娃……”
“巧娘!”我吼,“小豆子还活着!他们没杀他,他们在熬药!”
巧娘后退两步,突然笑了:“熬药?你忘了你是怎么当上捕快的?十年前,你亲手把你娘推进了井里,因为她染了瘟疫,怕传给别人……”
我的血往头上涌。十年前的事像潮水般涌来:我娘得了急病,浑身溃烂,医生说没救了。我把她背到后山,推进枯井。可后来我总梦见她,说井里冷,说她在熬药……
“你中了吴九皋的忘忧散。”巧娘的声音很轻,“他让你忘了小豆子,又让你想起娘。他就是要看你发疯,看你痛苦,这样怨气更重,药力更猛。”
远处传来铜铃声,像婴儿的哭。
第五章 月夜炼药
我们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月亮像块血玉,挂在天上。
巧娘指着前方的土坡:“我跟着你三天了。你说梦话喊小豆子,我就知道你没疯。”
土坡下有座新坟,坟头插着根枯枝。巧娘挖开土,露出个陶瓮,瓮口封着红布。打开红布,里面是个小瓷罐,罐身上画着八卦图。
“这是聚阴罐。”巧娘说,“我在道观里听老道姑说过,邪修用它收怨气。”
我们刚把陶瓮抱起来,四周突然亮起绿光。数十个纸人从坟地里爬出来,嘴里喊着:“还我骨头!还我孩子!”
“是生魂纸人!”巧娘喊,“快烧了它们!”
我用火折子去点,纸人却越烧越多。吴九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周铁柱,你娘的怨气,小豆子的怨气,够熬十炉药了!”
月光下,吴九皋站在土坡顶,怀里抱着个小棺材。小棺材里传出小豆子的哭声。
“铁柱,”吴九皋笑着,“来陪他们吧。”
纸人扑过来,我被按倒在地。巧娘举着桃木剑刺向吴九皋,却被他一挥手,纸人缠住她的脖子。巧娘的脸涨得通红,却还在喊:“铁柱,烧了陶瓮!”
我爬过去,用石头砸开陶瓮。里面的怨气像黑雾涌出来,纸人顿时化作飞灰。
吴九皋踉跄一步,小棺材掉在地上。我扑过去,撬开棺盖——小豆子闭着眼,脸色惨白,胸口还温着。
“小豆子!”我抱着他往外跑。身后传来吴九皋的嘶吼,还有鼎沸腾的咕嘟声。
天快亮时,我们在河边找到了张道长的尸体。他的手里攥着半本《阴符续录》,背面写着:“九转还阳丹,需至亲骨血为引,方能成。吴九皋,你终究是困在自己的怨恨里。”
小豆子在我怀里动了动,慢慢睁开眼。他说:“爹,我梦见好多叔叔阿姨,他们说药太苦,要逃出去……”
我摸着他的头,眼泪掉在他脸上。远处传来鸡叫,新的一天开始了。
终章 长生劫
三个月后,青溪县又下了场红雨。
县太爷请了高僧来超度,说那邪修吴九皋被雷劈死了,尸首在乱葬岗烧成了灰。
可我知道不是。那天夜里,我抱着小豆子坐在院门口,看见个穿玄色直裰的老头站在巷口。他背个藤编药篓,篓子里渗着暗红。
他看了小豆子一眼,笑了笑,走进雾里。
小豆子问我:“爹,那个爷爷是谁?”
我把他搂进怀里:“是个迷路的老头。”
其实我知道,吴九皋没死。《阴符续录》里写:“九转还阳丹,服之可活千年,然每百年需再取九骨,否则魂飞魄散。”
他还会再来。下一个寒食节,下一个红雨夜,他会背着药篓,继续找那些生辰带“阴”字的娃娃。
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守着孩子,守着希望,等天亮。